虞念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用素描本的空白頁折紙船。

窗外陽光很好，雪化了小半，露出底下臟污的泥地和枯黃的草莖。樓下空地的喧鬧聲像隔著水傳來，模糊不清。她低著頭，手指靈巧地翻折著光滑的紙頁，船頭、船身、小小的三角帆……鉛筆的淡痕在純白的紙面上勾勒出淺淺的輪廓，那是她昨夜睡不著時畫的星空。

母親敲門進來，端著一盤切好的蘋果?！澳钅睿瑒e總悶著，下去玩玩？嘉祺他們好像在樓下踢球呢?！彼畔卤P子，目光落在虞念手里那只精巧的紙船上，聲音刻意放得輕快，“喲，折得真好看?！?

虞念沒抬頭，只是把折好的小船輕輕放在書桌上。淺藍色的紙船，印著鉛筆畫的星星，像一片凝固的、孤獨的夜空。

“去吧，念念，”母親的手落在她肩上，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都是一家人了，總要熟悉起來的。帶點小禮物？比如……這個？”她的指尖點了點那只紙船。

虞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想起昨天石凳上那灘骯臟的雪泥，想起劉耀文抱著球跑開時帶起的冷風，想起馬嘉祺那雙冰湖般的眼睛。

但母親眼里的期待，像一根細細的線，勒得她喘不過氣。

她沉默地拿起桌上那只小小的紙船。

靠近那片空地時，虞念覺得手里的紙船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她指尖發(fā)麻。

他們今天沒打球，七八個身影圍在靠墻根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馬嘉祺依舊在人群中心，背靠著粗糙的樹干，手里轉著一個魔方。丁程鑫和賀峻霖在爭論著什么，劉耀文不耐煩地踢著地上的石子，宋亞軒則笑著看熱鬧。張真源和嚴浩翔站在稍外圍，一個低頭看手機，一個望著遠處發(fā)呆。

虞念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她攥緊了那只紙船，船尖幾乎要戳破掌心。一步一步，她朝著那片無形的、散發(fā)著熱力和排斥感的圈子挪過去。

距離還有五六米時，最先察覺到她的是嚴浩翔。他原本投向遠處的目光收了回來，落在虞念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緊接著是張真源，他從手機屏幕上抬起眼，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平靜無波。

然后，像是某種無聲的警報被觸發(fā)，樹下的說笑聲、爭論聲、踢石子的聲音，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

空氣瞬間凝固。

虞念的腳步釘在原地。她能清晰地看到宋亞軒嘴角殘留的、未來得及收起的笑意，看到賀峻霖眼中一閃而過的玩味，看到劉耀文皺起的眉頭和不加掩飾的煩躁，看到丁程鑫臉上掠過的一絲尷尬和猶豫。

而馬嘉祺，他只是停下了轉動魔方的手指，微微側過頭，視線越過眾人，落在她臉上。那目光依舊沒什么溫度，像在看一個闖入私人領地的陌生生物。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血液沖上頭頂。虞念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細微聲響。她強迫自己抬起那只攥著紙船的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臂僵硬得像一根木頭。

“給……給你們……”聲音干澀發(fā)緊，像砂紙摩擦。她甚至不敢看任何一個人的眼睛，目光死死盯著地面上一塊融化的雪水洼，“……折的。”

短暫的死寂。

風卷過光禿禿的枝丫，發(fā)出嗚嗚的輕響。

“噗——”

一聲短促的嗤笑打破了沉默。是賀峻霖。他抱著胳膊，歪著頭，視線在虞念蒼白緊繃的臉上和那只微微顫抖的紙船間來回掃視，嘴角勾起一個夸張又諷刺的弧度。

“喲，”他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拖長和輕佻，“小公主的玩具?。俊?

“小公主”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虞念的耳朵。她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盡褪。

宋亞軒也跟著笑起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加掩飾的惡意：“我們玩球玩魔方，誰玩你這紙片兒??？真當自己是幼兒園小朋友？”

劉耀文更直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拿走拿走，別擋道兒。”

丁程鑫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目光觸及旁邊馬嘉祺漠然的臉和劉耀文不耐煩的神色，又閉上了。張真源再次低下頭看手機，仿佛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與他無關。嚴浩翔的目光則轉向了虞念手里的紙船，那艘淺藍色、印著鉛筆星星的小船。

只有馬嘉祺，始終沉默。他垂下眼，重新開始轉動那個三階魔方，咔噠咔噠的輕響在凝固的空氣里格外刺耳。他的沉默，像一堵無形的墻，徹底封死了虞念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

虞念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只承載著她笨拙心意和母親期望的紙船，在眾目睽睽之下，成了一個荒唐的笑話。

就在這時，劉耀文大概是覺得她擋了路，或者只是單純地煩躁，猛地向前一步，想從旁邊繞過去。他動作幅度很大，胳膊肘帶著一股蠻力，不偏不倚地——

“啪！”

狠狠撞在虞念懸著的手腕上！

手腕一陣劇痛！

那只小小的、脆弱的紙船，脫手飛出！

它在冰冷的空氣里劃過一道短促的、無力的弧線，然后——

“噗嗤”一聲輕響。

不偏不倚，落進了虞念腳邊那灘渾濁的泥雪水洼里。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淺藍色的船身瞬間被骯臟的黑泥吞噬，鉛筆畫的星星被污濁的水漬洇開，模糊成一團丑陋的黑斑。小小的三角帆可憐地耷拉著，浸在泥水里，像一只垂死的、折翼的鳥。

虞念僵在原地，維持著伸手的姿勢，目光死死釘在那灘泥水里。

短暫的死寂后，是宋亞軒毫不掩飾的大笑：“哈哈哈！讓你別拿這玩意兒出來吧！”

賀峻霖聳聳肩，語氣輕飄飄的：“嘖，可惜了，小公主的船沉嘍?！?

劉耀文愣了一下，隨即撇撇嘴：“自己沒拿穩(wěn)?！彼匆矝]看虞念，徑直繞過她和水洼，朝前走去。

丁程鑫臉上露出一絲不忍，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也跟著走了。張真源收起手機，目光在那灘泥水上停留了一秒，沒什么表情地轉身。

嚴浩翔卻站在原地沒動。他看著水洼里那團被泥污浸透的藍色，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猶豫了一瞬，似乎想彎腰去撿，但賀峻霖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走了翔哥，看什么看，臟死了！”

嚴浩翔被拉得踉蹌一步，最后看了一眼那泥濘中的小船，終究什么也沒做，被賀峻霖拖走了。

樹下只剩虞念和馬嘉祺。

魔方轉動的咔噠聲不知何時停了。

馬嘉祺的目光從泥水里的紙船上抬起，落在虞念身上。她還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風雪凍僵的雕像。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卻空洞得沒有一絲光，只有一片死寂的灰。

他看了她幾秒。

那目光里沒有嘲笑，沒有憐憫，甚至沒有剛才那種漠然的審視。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事不關己的疏離。

然后，他轉過身，雙手插進外套口袋，邁開長腿，不緊不慢地離開了。

風更冷了。

虞念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

冰冷的泥水浸濕了她的鞋幫和褲腳。她伸出顫抖的手指，一點點靠近那灘污濁。

指尖觸碰到那被泥水泡軟的紙船邊緣，冰冷的、黏膩的觸感順著指尖爬上來。她小心翼翼地，像捧起什么稀世珍寶，又像捧起自己碎了一地的自尊，將那團面目全非的紙漿，從泥水里撈了出來。

骯臟的泥水順著她的指縫滴滴答答落下。那淺藍的紙和鉛筆畫出的星星，早已被揉爛、玷污，只剩下模糊的、丑陋的一團。

她把它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泥水浸透了她的掌心紋路。

喉嚨里堵著硬塊，眼睛干澀得發(fā)痛。

她用力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勉強壓下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嗚咽。

——她的星星，還沒升起，就永遠墜落在了這片冰冷的泥沼里。

——而那個折紙船的孩子，也死在了這個陽光很好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