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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紅花開謝處,三年雨未歇

心跳為囚

蕭問津離開的那天,香港的雨是傾盆倒的。

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半尺高的水花,連成片就成了白茫茫的簾,把整個維多利亞港都裹進(jìn)潮濕的霧里。他從那棟能望見海的別墅走出來時,身上只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棉襯衫,沒拿外套,也沒帶行李箱——玄關(guān)的皮箱原是收拾好的,此刻拉鏈敞著,里面的衣物被雨絲飄進(jìn)去打濕了一角,他卻沒回頭看。

指尖下意識蹭過腰間,那里貼著塊舊膏藥,是裴照臨昨天讓管家送來的。增生的疤痕在皮肉下硌著,陰雨天總泛著酸麻的疼,像有條細(xì)小的蛇在骨縫里鉆。他沒停,徑直走到巷口,鞋底踩過積水,發(fā)出咕嘰的聲響,褲腳早被淋得透濕,貼在小腿上,涼得像冰。

枕頭下的刀片是臨走前摸的。金屬片薄薄一片,被體溫焐得溫溫的,他攥在掌心時,刃口輕輕刮過指腹,沒出血,卻留下道淺白的印。裴照臨藏的——他昨晚假裝睡熟,聽見男人輕手輕腳走進(jìn)來,蹲在床邊看了他很久,最后把這東西塞進(jìn)了枕頭下。那時他閉著眼,能聞見裴照臨身上的雪松香水味,混著煙味,是他聞了五年的味道,熟得像自己的呼吸。

碼頭就在前面。渡輪的汽笛聲悶悶的,被雨聲吞掉大半,像頭困在霧里的獸在嗚咽。他踏上跳板時,木板被雨水泡得發(fā)沉,吱呀響了一聲。船舷邊站著幾個避雨的人,看他的眼神帶著詫異——誰會在這樣的天氣,空著手來坐船?

他沒管,只在渡輪緩緩離岸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岸邊停著輛賓利,黑色的,在雨里像塊沒融化的墨。車窗關(guān)得嚴(yán)實(shí),雨水順著玻璃往下淌,畫出歪歪扭扭的線。他能看見駕駛座旁的人影,側(cè)臉的輪廓被雨幕揉得模糊,卻還是認(rèn)得出——是裴照臨。他沒開車窗,也沒動,就那樣坐著,像尊釘在車?yán)锏牡裣瘛?/p>

蕭問津轉(zhuǎn)回頭時,指尖攥緊了那枚翡翠扳指。玉質(zhì)溫潤,是裴照臨送他的第一樣?xùn)|西,那年他剛滿二十,裴照臨把這東西套在他指頭上,說“戴著,以后沒人敢欺負(fù)你”。如今指節(jié)比那時粗了些,扳指卡得有點(diǎn)緊,硌得指骨發(fā)疼。他沒摘,就那樣攥著,直到渡輪鉆進(jìn)雨霧深處,再也看不見岸邊的賓利。

三個月后,裴照臨在倫敦的霧里找到了那家畫廊。

畫廊藏在條窄巷里,門是舊橡木的,推的時候會發(fā)出沉鈍的響。里面沒開燈,只有幾盞落地?zé)袅林?,暖黃的光打在畫布上,把影子拉得老長。他本是來談筆生意,卻鬼使神差繞到了這里——上周助理遞來的展訊里,有個名字勾了他的眼:阿津。

畫掛在最里側(cè)的墻上。

畫布是暗的,像潑了墨的夜,畫的是條深不見底的暗巷,巷壁上爬著霉斑,墻角堆著碎磚。盡頭卻開了叢花,是彼岸花,紅得妖異,花瓣張得炸開,像簇?zé)饋淼幕稹W钤鄣氖腔ㄐ睦铩芍朊稄棜?,黃銅色的,邊緣有磕碰的痕跡,像是被人攥了很久。

“先生也喜歡阿津的畫?”畫廊老板是個白發(fā)老頭,端著杯茶走過來,“這是他半年前留下的,展名叫《囚籠》,那會兒展里的畫全是這樣的,暗得很,卻總有人盯著看?!?/p>

“阿津……”裴照臨的聲音有點(diǎn)啞,指尖快碰到畫布時又縮了回來,“他現(xiàn)在在哪?”

老頭搖頭:“不知道。辦展時沒露面,畫一掛完就走了,只留了張字條,說畫隨便賣?!?/p>

裴照臨沒再問。他掏卡的時候,指尖蹭過畫框邊緣——是粗糲的舊木頭,沒打磨光滑,一根細(xì)木刺猝不及防扎進(jìn)指腹,疼得他猛地一縮。血珠冒出來,小小的一顆,滴在木頭上,暈開個淺紅的點(diǎn)。

就是這一下疼,讓他突然想起蕭問津的后腰。

那天蕭問津趴在床上,他給涂藥膏,指尖擦過那片增生的疤痕。不像尋常傷口那樣平整,是鼓起來的,蜿蜒著爬過腰側(cè),像條扭著的蛇,又像條斷不了的鎖鏈。他當(dāng)時沒敢多問,只輕輕按了按,問“疼嗎”,蕭問津背對著他,聲音悶在枕頭里,說“早不疼了”。

可哪里是不疼。是疼慣了,疼得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就像那枚總戴著的扳指,像枕頭下藏著的刀片,像他望著岸邊時,眼里沒說出口的話。

裴照臨抱著畫框走出畫廊時,倫敦的霧更濃了。霧沾在睫毛上,涼絲絲的,他卻沒覺得冷,只盯著畫里的彼岸花看——紅得太艷了,艷得像蕭問津那天走時,襯衫上被雨水洇濕的痕跡。

“砰——”

裴照臨猛地睜開眼。

不是倫敦的霧,也不是香港的雨。窗簾沒拉嚴(yán),晨光從縫隙里鉆進(jìn)來,落在地毯上,亮得有些刺眼。他躺在自己的臥室里,床上的絲絨被滑到腰際,身上還穿著昨晚的真絲睡衣。

指尖空空的,沒有畫框,也沒有木刺。他抬手摸了摸指腹,光滑一片,連點(diǎn)紅痕都沒有。

桌上的鎏金鬧鐘滴答響著,旁邊放著個錦盒。他撐起身子走過去,打開盒蓋——里面躺著枚翡翠扳指,玉色通透,邊緣有道細(xì)微的裂痕,是三年前摔的。

哪有什么阿津,哪有什么倫敦的畫。

蕭問津走的那天根本不是暴雨天。是個晴天,太陽毒得很,把柏油路曬得發(fā)軟。他沒去碼頭,也沒帶什么刀片——三年前的這天,他在城郊的廢棄倉庫里,胸口挨了一槍,手里攥著的就是這枚扳指,血把翡翠染得發(fā)黑。

裴照臨把臉埋進(jìn)掌心,指縫里漏出的氣是抖的。剛才的夢太真了,真到他差點(diǎn)以為蕭問津只是走了,只是去了倫敦,只是換了個名字畫畫。

可沒有。

蕭問津早死在銅鑼灣碼頭里,死在他的懷里,死在那枚他送的扳指旁邊。

畫廊是假的,彼岸花是假的,阿津是假的。

只有他還困在夢里,一遍遍地等一場暴雨,等一艘渡輪,等一個永遠(yuǎn)不會回頭的人。

窗外的鳥叫了一聲,清脆得很。裴照臨抬起頭,看見陽光把窗簾的影子投在墻上,像條松松垮垮的鎖鏈。他伸手碰了碰,指尖穿過影子,什么也沒抓住。

—全文已完結(jié)—

作者:縷清辭

202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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