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慘白的窗紙剛剛透進(jìn)一點灰蒙蒙的亮色。我猛地從床榻上彈坐起來，胸口劇烈起伏，額上冷汗涔涔，寢衣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又是那個夢。
夢里沒有具體的場景，只有鋪天蓋地的、粘稠如墨的黑暗，和一雙冰冷銳利、帶著滔天怒火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雙眼睛的主人，是沈硯。他手里抓著一方雪白的帕子，帕子上“心悅君兮”四個墨字刺眼得像燃燒的烙鐵！周圍是無數(shù)模糊不清、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身影，發(fā)出嗡嗡的、令人窒息的嘲笑聲。最后，那方帕子被狠狠摔在我臉上，伴隨著一聲冰冷的、如同地獄傳來的宣判：“不知廉恥！拖出去！”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夢里的恐懼和羞恥感如此真實，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四肢百骸。我大口喘著氣，下意識地伸手摸向枕頭底下——指尖觸碰到一方柔軟微涼的綢緞，那方寫著要命心事的素帕，還好端端地藏在那里。
可這并沒有帶來絲毫安慰，反而像摸到了一塊燒紅的炭，燙得我猛地縮回手。昨夜那股孤勇寫下的悸動，在慘白的晨光里，只剩下滅頂?shù)目只藕秃笈?。這東西……絕對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
“小姐？您醒了？”外間傳來秋月迷迷糊糊的聲音，帶著被驚醒的沙啞。
“沒……沒事！”我慌忙應(yīng)道，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做……做了個噩夢而已。你……你再睡會兒?！?不能讓秋月進(jìn)來，不能讓她看到我此刻的慌亂。
我?guī)缀跏沁B滾爬爬地下了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寒意直透腳心。不行，得把它處理掉！立刻！馬上！燒掉？對，燒掉最干凈！我慌亂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尋找火折子，可目光掃過妝臺上那盞熄滅的油燈，又猛地頓住——不行！大早上在屋里點火，煙味太明顯了！桂嬤嬤鼻子靈得很！揉碎了塞進(jìn)恭桶？太臟了……而且萬一被倒恭桶的婆子翻出來……
就在我像只沒頭蒼蠅般亂轉(zhuǎn)，心慌意亂到極點時，院門外傳來了桂嬤嬤那刻板、毫無波瀾的聲音，像一道催命符：
“表小姐，起身了嗎？老夫人吩咐，今日世子爺有緊急軍務(wù)奏折需呈送御前，讓您去書房，將世子爺書案上昨夜批閱好的奏本整理齊整，裝入匣中。動作要快，莫誤了世子爺入宮的時辰?！?/p>
整理奏折？！
我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僵在原地！去書房？去沈硯的書房？！還要碰他那些關(guān)乎軍國大事、碰一下都可能會掉腦袋的奏折？！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心臟！昨夜那個被斥責(zé)“愚不可及”、打翻墨汁毀掉北疆糧草批文的噩夢場景瞬間在眼前重現(xiàn)！還有那本被朱砂批注得如同公開處刑的賬冊……不！不行！絕對不能再靠近他的書房！不能再碰任何跟“重要”沾邊的東西！
“我……我馬上就好！”我朝著門外，聲音干澀發(fā)緊，努力壓抑著顫抖。不行，不能拒絕。老夫人的吩咐，如同軍令。
匆匆梳洗，手指冰涼，連最簡單的發(fā)髻都梳得歪歪扭扭。秋月要幫忙，被我慌亂地推開。腦子里一片混亂，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藏好那方帕子！絕對不能帶在身上！絕對不能！
目光掃過凌亂的妝臺，最終落在一個裝著零碎針線、頂針、幾顆散落珍珠的小藤筐上。也顧不上許多，我飛快地從枕頭底下抽出那方素帕，看也不敢看上面那刺眼的墨跡，胡亂揉成一團(tuán)，塞進(jìn)了藤筐的最底下，又抓了幾縷彩線胡亂蓋在上面。
做完這一切，心依舊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深吸幾口氣，勉強(qiáng)壓下臉上的驚惶，我才拉開房門。
桂嬤嬤站在院中，晨曦的微光落在她刻板的臉上，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蒼白的臉色和凌亂的發(fā)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表小姐臉色不太好？昨夜沒睡好？”
“沒……沒有，”我低下頭，避開她的審視，聲音細(xì)弱蚊蚋，“就是……就是有點冷?！?/p>
桂嬤嬤沒再多問，只淡淡道：“那快些去吧，莫讓世子爺?shù)燃绷?。”她特意加重了“等急了”三個字，帶著無形的壓力。
通往書房的回廊，在清晨的薄霧里顯得格外漫長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秋月跟在我身后，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極度不安，小聲問：“小姐，您怎么了？手怎么這么冰？”
“沒事……別說話?！蔽疫o了冰涼的指尖，聲音發(fā)緊。
書房的門虛掩著。青硯像根柱子似的守在門外，看到我，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復(fù)雜，似乎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垂下了眼。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即將踏入龍?zhí)痘⒀ǎp輕推開了沉重的雕花木門。
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松香氣息混合著墨錠的味道撲面而來。書案上燈火早已熄滅，窗欞透進(jìn)灰白的天光，照亮了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最上面，是幾份已經(jīng)批閱完畢、用鎮(zhèn)紙壓得平平整整的奏折。旁邊，放著一個深紫色、印著承恩侯府徽記的硬皮奏折匣。
沈硯不在里面。
緊繃的心弦似乎微微松動了一下，隨即又被巨大的壓力取代。不在……也好。至少不用面對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和刻薄的斥責(zé)。
“快些整理好，裝入匣中?！惫饗邒叩穆曇粼谏砗箜懫?，帶著催促。
我定了定神，努力忽略指尖的顫抖，走到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前。目光掃過那些奏折，每一份都關(guān)乎重大，封皮上標(biāo)注著“北疆軍情”、“漕運急報”、“工部河工”等字樣，沉甸甸的，像一塊塊巨石壓在心口。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份，是“北疆糧草后續(xù)調(diào)度事宜”，紙張厚重，墨跡力透紙背，仿佛還殘留著他書寫時的冷肅氣息。
手指冰涼僵硬，動作笨拙。拿起一份，核對一下封皮上的標(biāo)注，再小心地放入旁邊的奏折匣里。心不在焉，腦子里全是枕頭底下那方素帕，還有昨夜那場令人窒息的噩夢。桂嬤嬤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讓我更加手忙腳亂。
就在我拿起第三份奏折，準(zhǔn)備放入匣中時，指尖不知怎地一滑——
“啪嗒。”
一聲極其輕微的聲響。
一方折疊得方方正正、卻依舊柔軟異常的素白綢帕，從我寬大的袖袋口滑落出來，不偏不倚，正正掉落在書案上那份剛剛攤開的、墨跡似乎還未完全干透的奏折上！
是那方手帕！那方寫著“心悅君兮”的催命符！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怎么會？！它明明被我塞進(jìn)了針線筐里！怎么會出現(xiàn)在袖袋里？！是昨夜塞得太匆忙，還是今早換衣時心神恍惚帶了出來？！
完了！徹底完了！
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伸出手，想要將那方該死的帕子抓回來！動作又快又急，帶著滅頂?shù)目只牛?/p>
然而——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方素帕的瞬間！
門外傳來了青硯刻意拔高的、帶著提醒意味的通稟聲：“世子爺！奏折已按您吩咐，讓表小姐在整理了！”
緊接著，是沉穩(wěn)而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沈硯回來了！
巨大的驚駭讓我魂飛魄散！伸出的手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方素帕，如同最致命的毒餌，靜靜地躺在攤開的、關(guān)乎國事的奏折之上！
書房門被推開，沈硯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清晨的寒氣走了進(jìn)來。他今日穿著朝服，玄色底繡著四爪蟒紋，玉帶束腰，金冠束發(fā)，更襯得身形挺拔如松，氣勢凜然。只是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沉郁和倦色，顯然又是一夜未眠。他的目光先是掃過書案，落在那幾份已經(jīng)整理好放入匣中的奏折上，眉頭習(xí)慣性地蹙起，帶著被打擾的不耐和一絲審視。
隨即，他的視線落在了那份攤開的、上面靜靜躺著一方素白綢帕的奏折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沈硯的目光在那方刺眼的素帕上停留了一瞬。他的眉頭蹙得更緊，眼神里掠過一絲被打斷思路的煩躁和……一絲極其細(xì)微的、不易察覺的疑惑？他顯然沒看清帕子上寫了什么，只當(dāng)是我又在笨手笨腳地遺落了什么女兒家的私物，礙了他的公務(wù)。
“磨蹭什么？”他冰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耐的催促，目光銳利地掃過我慘白如紙的臉，“還不快將最后這份裝入匣中？誤了早朝，你擔(dān)待得起？”
他的斥責(zé)如同冰水淋頭，卻奇異地給了我一絲喘息的機(jī)會！他沒發(fā)現(xiàn)！他沒看清帕子上寫的是什么！
巨大的恐慌被強(qiáng)烈的求生欲瞬間壓下。我?guī)缀跏菗涞綍盖埃帽M全身力氣才控制住顫抖的手指，抓起那份攤開的奏折——連同上面那方要命的素帕——胡亂地折疊在一起！動作快得近乎粗暴，根本不敢去看帕子是否被折在里面，更不敢有絲毫停留去確認(rèn)！
奏折帶著那方被倉皇卷入的素帕，被我用力地、幾乎是塞進(jìn)了那個深紫色的奏折匣里！蓋上蓋子，“咔噠”一聲，落鎖的銅扣合攏！
動作一氣呵成，快如閃電！
做完這一切，我像虛脫一般，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指尖冰涼，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低著頭，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看沈硯一眼。
沈硯顯然被我這番慌亂的動作弄得更加不耐，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他冷硬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惡和“果然如此”的冰冷。他似乎懶得再與我多說一個字，也完全沒心思去探究我剛才塞進(jìn)去的奏折里是否夾帶了什么“私貨”。
“青硯！”他沉聲喝道。
“在！”青硯立刻閃身進(jìn)來。
“拿好?！鄙虺幹钢莻€鎖好的奏折匣，聲音不容置疑，“即刻備馬，入宮！”
“是！”青硯連忙上前，雙手捧起那個沉甸甸的、此刻在我眼中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奏折匣，動作小心而迅速。
沈硯不再看我，仿佛我只是一團(tuán)礙眼的空氣。他整了整朝服的衣襟，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意和沉重的國事負(fù)擔(dān)，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書房。
腳步聲迅速遠(yuǎn)去。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我才像被抽走了全身骨頭，雙腿一軟，踉蹌著扶住冰冷的書案邊緣，才勉強(qiáng)沒有癱倒在地。渾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光潔如鏡的書案上。
完了……
那方寫著“心悅君兮”的素帕……被我親手……夾進(jìn)了沈硯即將呈送御前的……緊急軍務(wù)奏折里！
它正躺在那深紫色的匣子里，如同一個被封印的、隨時可能引爆的驚雷，正被青硯捧著，隨著沈硯的馬車，一路朝著那九重宮闕、天子御座的方向疾馳而去！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邊嗡嗡作響，只剩下一個絕望的念頭在瘋狂叫囂——
它會被發(fā)現(xiàn)嗎？什么時候？被誰發(fā)現(xiàn)？天子？還是……沈硯自己？
被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會是什么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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