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流螢下的那驚鴻一瞥和沈硯倉惶收回的手，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我心底掀起的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息。連著幾日，我走路都像是踩在云端，臉頰總是不自覺地發(fā)燙，對著鏡子梳妝時，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鬢角，仿佛那里還殘留著他指尖未曾落下的溫度。沈硯那句冰冷的“回去”猶在耳邊，可他轉(zhuǎn)身前眼底翻涌的復(fù)雜情緒，那被撞破的狼狽和掙扎，卻像最甜的蜜糖，絲絲縷縷滲入心尖，將之前所有因他刻意疏離而生的委屈和酸楚都沖淡了。
他……是在意我的！
這個認知，讓我整個人都像泡在溫泉水里，暖洋洋、暈乎乎的。就連每日被迫的“形影不離”，似乎也染上了一層隱秘的甜意。他依舊沉默寡言，目光吝于停留，可我卻能從他偶爾掠過我的、如同被燙到般迅速移開的視線里，從他比平時更加緊繃的坐姿里，捕捉到一絲不同以往的……慌亂？
這發(fā)現(xiàn)讓我既竊喜又無措。一顆心像是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七上八下，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種甜蜜的煎熬，終于在某日午后，被貼身丫鬟秋月敏銳地捕捉到了。
榮禧堂東廂，我的臨時閨房內(nèi)。秋月一邊替我拆著發(fā)髻，一邊從菱花鏡里偷瞄我抑制不住上揚的嘴角，終于忍不住湊近我耳邊，壓低聲音，帶著濃濃的八卦和一絲“軍師”般的得意：
“小姐，您這幾日……不對勁兒！非常不對勁兒！”
我臉頰一熱，嗔道：“胡說什么呢！哪里不對勁了？”
“還裝！”秋月手指靈活地拆下一支玉簪，眼神亮晶晶的，“您對著鏡子傻笑八回了！走路差點撞門框一次！世子爺今早讓您遞筆的時候，您那手抖得，墨點子差點甩他一臉！”
“我……我那是……”我窘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哎喲我的小姐！”秋月一副“我懂”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您是不是……也覺出世子爺待您不同了？尤其是那晚螢火蟲之后？”
鏡中的我，臉頰瞬間紅透，如同熟透的蝦子，眼神閃爍，算是默認了。
秋月見狀，立刻來了精神，放下梳子，扳過我的肩膀，一臉“傳授秘籍”的鄭重：“小姐！奴婢可都打聽清楚了！戲文里都這么演！這叫……‘郎有情，妾有意’！但光這樣不行！咱們得……得‘欲擒故縱’！”
“欲……欲擒故縱？”我茫然地眨眨眼。
“對！”秋月用力點頭，小臉上滿是篤定，“您想啊，以前都是您追著世子爺跑，他愛答不理的！現(xiàn)在他既然也……咳，有那么點意思了，咱們就得反著來！冷著他！疏遠他！讓他也嘗嘗這抓心撓肝的滋味兒！這叫……叫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等他急了，主動了，那不就……嘿嘿！”她做了個“手到擒來”的手勢，笑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這……能行嗎？”我有些遲疑。沈硯那冰山性子，真的會“急”？
“絕對能行！”秋月拍著胸脯打包票，“戲文里都這么寫的！百試百靈！您就聽奴婢的，從明兒起，眼神別老往世子爺身上瞟了！他走到哪兒，您就離遠點！他問您話，您就……就淡淡地回，別像以前那樣巴巴地湊上去！保管不出三天，世子爺就得……嗯，坐不?。 ?/p>
秋月描繪的“美好前景”讓我有些心動。想到沈硯可能會因為我突然的冷淡而著急……這畫面光是想想，就讓人心跳加速。雖然覺得有點冒險，但在秋月信誓旦旦的保證和戲文“理論”的支撐下，我最終還是暈乎乎地點了頭。
于是，一場由秋月策劃、我主演的“欲擒故縱”大戲，在棲云苑悄然拉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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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書房。
我抱著《女誡》，照例坐在離沈硯最遠的角落里。但與以往不同，我努力挺直腰背，眼觀鼻，鼻觀心，視線牢牢鎖定在眼前的宣紙上，仿佛那上面開出了絕世名花，堅決不往書案后那個身影瞟一眼！連他翻動書頁的沙沙聲，我都強迫自己忽略。
沈硯起初并未察覺。他依舊沉浸在書卷中，眉宇微蹙，側(cè)臉線條冷峻。然而，當(dāng)一份需要謄抄的公文被他習(xí)慣性地推向矮幾方向（那是我以前的位置），等待了數(shù)息卻毫無動靜時，他終于從書卷中抬起了頭。
深邃的目光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悅，習(xí)慣性地掃向我常坐的矮幾方向——那里空空如也。
他微微一怔，視線下意識地轉(zhuǎn)向角落。
只見我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筆走龍蛇（雖然寫的字歪歪扭扭），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專注模樣，仿佛根本沒看到他的動作，也沒接收到他無聲的指令。
沈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收回目光，沉默片刻，自己伸手拿過公文，提筆蘸墨，親自謄寫起來。空氣里彌漫著一絲異樣的沉默。
午膳時分。
我刻意磨蹭了一會兒才到飯廳。老夫人已落座，沈硯也已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我垂著眼，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老夫人行禮問安，然后……徑直走向離沈硯最遠的一個位置坐下，與他之間隔了足足三個空位！
老夫人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渾濁的目光在我和沈硯之間掃了一個來回，帶著一絲探究。
沈硯握著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刻意低垂的臉上，停留了數(shù)息。那目光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我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心跳如鼓，卻牢記秋月的“教誨”，死死咬著下唇，硬是梗著脖子沒抬頭，只盯著自己面前一小碟碧綠的清炒時蔬，仿佛要把它盯出個洞來。
一頓飯吃得更加沉悶。老夫人幾次試圖挑起話頭，詢問山莊事務(wù)，沈硯的回答依舊簡短。當(dāng)老夫人轉(zhuǎn)而問我：“寶珠，今日抄的經(jīng)文，可還靜心？”
我立刻放下筷子，垂首恭謹答道：“回祖母，尚可?！?聲音平板，毫無起伏，說完便重新拿起筷子，繼續(xù)“研究”那碟青菜。
老夫人眉頭微蹙，沒再說什么。沈硯握著湯匙的手卻停頓了一下，他側(cè)過頭，目光再次落在我刻意疏離、毫無表情的側(cè)臉上，那眼神里的困惑似乎更深了，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午后散步。
我更是將“欲擒故縱”發(fā)揮到了極致。老夫人走在中間，我則緊緊貼著老夫人另一側(cè)，幾乎要躲到老夫人身后去，與沈硯之間隔開了一個巨大的“楚河漢界”。腳下石子路依舊不平，但我這次學(xué)乖了，每一步都踩得極其小心，堅決不給自己任何踉蹌歪倒、靠近他半步的機會！
沈硯依舊沉默地走在老夫人另一側(cè)，步履沉穩(wěn)。然而，他周身的氣息，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變得……冰冷滯澀起來。那不再僅僅是慣常的疏離，更像是一種被無形屏障隔開后的……憋悶？他緊抿的薄唇線條顯得更加冷硬，下頜線繃得如同拉緊的弓弦。目光平視前方，卻再沒有往日的沉靜，反而像蒙上了一層陰翳。
終于，在穿過一片開滿紫藤的花廊時，老夫人被桂嬤嬤扶著去旁邊石凳稍坐歇息?；ɡ认?，只剩下我和沈硯兩人，隔著幾步的距離。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氣中彌漫著紫藤濃郁的甜香，卻絲毫無法緩解那份無形的凝滯和尷尬。
我低著頭，緊張地絞著手指，心里默念著秋月的“戰(zhàn)略方針”：冷著他！疏遠他！讓他急！
就在這時——
“你……” 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明顯遲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的聲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猛地抬起頭，心臟瞬間漏跳了一拍！
只見沈硯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正面對著我。他高大的身影籠罩在紫藤垂落的花影下，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直直地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有困惑，有審視，有強壓的不耐，還有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被刻意忽視的……關(guān)切？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還是用他那慣有的、帶著命令式的冷硬口吻，極其生硬地開口問道：
“……可是身體不適？”
轟——！
一股熱浪瞬間沖上我的頭頂！他……他竟然主動開口問我了！秋月的計策真的有效？！巨大的驚喜和慌亂讓我腦子一片空白！按照秋月的“劇本”，此刻我應(yīng)該冷淡地回一句“勞世子掛心，無事”，然后繼續(xù)保持疏離！
可當(dāng)真正對上他那雙深邃的、帶著詢問（雖然語氣很冷）的眼睛時，我所有背好的臺詞瞬間忘得一干二凈！脫口而出的，竟是帶著一絲委屈和控訴的、完全違背“戰(zhàn)略”的嘟囔：
“才沒有……是表哥你……你總是冷著臉，像別人欠你八百兩銀子……”
話一出口，我和沈硯同時愣住了！
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完了！說錯話了！秋月會氣死的！
沈硯顯然也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他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那絲強壓的不耐和困惑被一種更加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憋悶和……一絲被頂撞的愕然所取代。他看著我，薄唇緊抿，眼神變幻莫測，最終化為一片深沉的、帶著冰渣的沉默。他什么也沒說，猛地轉(zhuǎn)過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個比來時更加冰冷僵硬的背影，和空氣中驟然降至冰點的低氣壓。
完了！弄巧成拙了！我懊惱地站在原地，看著沈硯消失在花廊盡頭的身影，欲哭無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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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廊的另一端，假山旁。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壓抑不住、幾乎要笑破肚皮的狂笑聲猛地爆發(fā)出來！秦子墨捂著肚子，扶著假山石，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飆了出來！
他方才可是全程目睹了這場“欲擒故縱”的失敗大戲！從寶珠刻意的“目不斜視”，到沈硯那逐漸陰沉憋悶的臉色，再到最后那句石破天驚的“冷著臉像欠錢”……每一個細節(jié)都精準(zhǔn)地戳中了他的笑穴！
“哎喲我的沈兄！哈哈哈哈！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當(dāng)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秦子墨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對著沈硯拂袖而去的方向，用折扇指點著，聲音因為大笑而斷斷續(xù)續(xù)，“你……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被小祖宗嫌棄冷臉了？感覺如何？是不是……嗯？抓心撓肝？坐立不安？哈哈哈哈！”
他模仿著沈硯憋悶的表情，樂不可支：“妙！太妙了！寶珠妹妹這招‘欲擒故縱’，用得雖然生澀了些，但這效果……嘖嘖，真是立竿見影！沈兄，你完了！你徹底完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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