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再次響起腳步聲,沉穩(wěn)而清晰。
“沈姑娘,可方便?”是周硯的聲音。
“大人請進?!蔽移鹕怼?/p>
門被推開。周硯走了進來,依舊是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直裰。他手里沒有拿卷宗,也沒有帶隨從。他的目光在我洗去血污、換上干凈布衣的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微微頷首,隨即走到桌邊,徑自倒了兩杯清茶。動作自然隨意,仿佛在招待一個尋常的訪客。
他將一杯茶推到我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淺淺啜了一口。茶是粗茶,帶著微澀的苦味。
“沈姑娘,”他放下茶杯,目光平靜地看向我,開門見山,“令尊沈巍,生前可曾向你提及,他近來在查驗一樁舊案?”
舊案?我的心猛地一跳。父親生前沉默寡言,對衙門事務更是守口如瓶,極少在家提及。但……似乎有那么一次……
“大約半月前,”我努力回憶著,聲音有些干澀,“家父……似乎心情格外沉重。有一次深夜回來,身上帶著很重的酒氣……這在他是極少見的。我……我問他怎么了,他只喃喃地說了一句……‘賬冊……那本賬冊……對不上……要出大事……’很快他就閉口不言,仿佛失言,之后便再未提過?!?/p>
“賬冊?”周硯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如同暗夜里劃過的寒星,“可曾說過是什么賬冊?”
我搖搖頭:“沒有。他只說了這一句,便不肯再多言?!?/p>
周硯沉默了。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粗糙的桌面,發(fā)出極輕微的篤篤聲。他深邃的眼眸低垂,似乎在飛速地權衡著什么。房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篤篤的敲擊聲,如同心跳的倒計時。
片刻,他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那審視的意味更濃了。這一次,不再是看一個證人,更像是在評估一件……工具?一件有利用價值的工具?
“沈姑娘,”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令尊沈巍,忠直可昭,含冤而死。王德仁構陷之罪,板上釘釘。然……”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沉凝冷肅:
“孫富仁之死,絕非王德仁一人所能遮掩!他背后,必有更大牽扯!那本令尊提及的‘對不上賬’的賬冊,便是關鍵!”
他身體微微前傾,無形的壓力瞬間籠罩過來,那雙深邃的眼眸緊緊鎖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孫富仁,表面是清河縣糧商。實則……他是替人洗銷贓銀的‘白手套’!其所涉之巨,牽連之廣,恐遠超你我想象!令尊之死,孫富仁之死,王德仁之瘋,皆因此賬冊而起!此冊不現(xiàn),此案難結(jié)!真兇難伏!令尊……九泉之下,亦難瞑目!”
白手套?銷贓銀?牽連之廣?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父親察覺了賬冊的問題,所以他被滅口?孫富仁因為某種原因暴露了,所以也被毒殺滅口?王德仁,只是被推出來的替死鬼和打手?
巨大的陰謀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原來……這才是冰山之下,深不見底的黑暗漩渦!
“那賬冊……現(xiàn)在何處?”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周硯緩緩靠回椅背,目光變得幽深難測:“這正是問題所在。王德仁被拿下前,其書房已被秘密搜查,并無此冊。孫富仁家中,昨日也已抄撿,亦無所獲?!彼D了頓,目光銳利如刀,再次刺向我,“沈姑娘,令尊生前,可曾交予你何物?或……囑咐你若有萬一,去何處尋何物?”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父親……他確實……
那是在他“自盡”前兩日的一個傍晚。他回來得很晚,臉色比平時更加灰敗。他把我叫到里屋,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極其復雜地看了我許久,那眼神里有擔憂,有不舍,還有一種沉重的囑托。然后,他從貼身的里衣口袋深處,掏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布包,塞進我手里。
“忘機,”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收好它。若……若爹有什么事……帶著它……去……去城西‘濟世堂’藥鋪……找陳掌柜……就說……就說爹讓你去取……治‘心口疼’的‘老方子’……千萬……別讓旁人知道……”
當時我只覺父親神情異常,心中不安,卻萬萬沒想到,那竟是訣別!那布包里……
我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胸口——那硬硬的小布包,一直被我貼身藏著!在牢中,在公堂上,在生死搏殺時,都未曾離身!
周硯的目光何其敏銳!他瞬間捕捉到了我這微不可察的動作和眼神的細微變化!他放在桌上的手指,無聲地收緊了一瞬。
“看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令尊……果然有所安排。”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我,望著窗外搖曳的竹影。陽光透過窗欞,在他青色的背影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濟世堂陳掌柜……”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此人……可靠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父親臨終所托,那陳掌柜……是唯一的線索了!可靠嗎?我不知道!父親信任他,可這滔天的陰謀漩渦之下,誰又能保證絕對可靠?
周硯緩緩轉(zhuǎn)過身。陽光勾勒出他清癯的側(cè)臉輪廓,眼神在光影中顯得愈發(fā)深邃難明。
“沈姑娘,”他看著我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卻又奇異地夾雜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托付?“帶我去濟世堂。現(xiàn)在?!?/p>
城西的街道比縣衙附近冷清許多,午后陽光斜斜地灑在青石板上。周硯沒有帶那四名黑衣護衛(wèi),只身一人與我同行。他依舊穿著那身半舊的青布直裰,步履從容,仿佛只是尋常訪友。我走在他身側(cè)半步之后,粗布衣裙下,胸口那個小小的油紙包,如同烙鐵般滾燙。
濟世堂的招牌就在前方不遠,黑底金字,透著一股沉穩(wěn)的藥香。鋪面不大,門可羅雀。
就在我們即將踏入藥鋪門檻的瞬間!
斜刺里,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旁邊一條堆滿雜物的窄巷中猛地竄出!那人渾身裹在一件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破舊斗篷里,帽子壓得極低,看不清面容。他速度極快,目標明確——直撲我而來!一只枯瘦如柴、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的手,如同鷹爪般,兇狠地抓向我的胸口!目標,正是那個硬硬的油紙包!
“小心!”周硯的厲喝聲幾乎同時響起!他的反應快得驚人!不見他如何動作,青色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橫移半步,精準地擋在了我身前!同時,他的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后發(fā)先至,一把叼住了那枯瘦手腕的脈門!動作快、準、狠!
“咔嚓!”
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脆響!那斗篷人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手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軟軟垂下!但他竟兇悍異常,左手猛地從斗篷下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不管不顧,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瘋狂,狠狠刺向周硯的肋下!
周硯眼中寒芒乍現(xiàn)!他扣住對方手腕的右手猛地一擰、一送!同時左肩微沉,以一個極其精妙的角度讓開了要害!匕首的寒光貼著他的青色衣襟劃過,“嗤啦”一聲割裂了布料!
也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交錯瞬間!周硯的左手,如同毒蛇吐信,兩指并攏如劍,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精準無比地點在了斗篷人左肩胛骨下方一處大穴!
“呃!”斗篷人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蛇,匕首“當啷”落地,整個人軟綿綿地向地上癱去。那頂破舊的斗篷帽子滑落,露出一張蠟黃枯槁、眼窩深陷、布滿刀疤的猙獰面孔!他死死地盯著我,或者說盯著我的胸口,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眼神里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不甘,隨即頭一歪,昏死過去。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快!從襲擊到結(jié)束,不過呼吸之間!
我驚魂未定,心臟狂跳,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周硯已松開手,任由那襲擊者癱倒在地。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肋下被劃破的衣襟,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他俯身,動作利落地在襲擊者身上快速搜查了一遍。
除了那把匕首,一無所獲。沒有身份標識,沒有毒藥暗器,只有一身破舊的衣裳和濃重的汗臭、藥味。
“死士。”周硯直起身,聲音冰冷,帶著一絲凝重,“被拔了牙的毒蛇。身上有長期服用‘五石散’的痕跡,神智早廢,只剩下一股執(zhí)行命令的兇性?!?/p>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如鷹隼,掃向濟世堂那半掩的店門,又緩緩移向街道對面那條幽深的小巷深處。那里,陽光照不到的陰影中,仿佛蟄伏著無形的猛獸。
“螳螂捕蟬……”周硯低聲自語,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黃雀……果然按捺不住了?!?/p>
他轉(zhuǎn)過身,深邃的目光落在我依舊驚魂未定的臉上,那眼神中,之前的審視和探究似乎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確認?
“走吧,”他語氣平淡,仿佛剛才的刺殺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去見見陳掌柜。希望他……還活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