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鳶是一個死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的鬼魂,久到她都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甚至記不清生前是否有過名字。時間于她而言,只是窗外不斷變換的四季,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她像個局外人,漂浮在人間的縫隙里,看遍了春花秋月,也看慣了悲歡離合。
偶爾在老宅的角落碰到一些新魂,他們剛脫離肉身,還帶著生前的驚惶與茫然,見了她總會愣神,半晌才訥訥地說:“姐姐,你長得真好看?!?/p>
黎鳶總是淡淡一笑。好看嗎?她不知道。她試過在銅鏡前駐足,鏡中只有模糊的光影,像被水汽氤氳過,看不清眉眼,辨不出輪廓,只能隱約感覺到那是個纖細(xì)的影子,帶著一種不屬于塵世的縹緲。她也試過伸手觸摸水面,指尖穿過漣漪,連一絲倒影都留不下。
久到連“好看”這個詞,對她而言都成了模糊的概念。
她沒有固定的居所,喜歡飄到有煙火氣的地方??聪锟诘睦蠇D人搖著蒲扇講古,聽茶館里的說書人唾沫橫飛地講江湖故事,或是在夏夜的庭院里,看孩子們追逐流螢,笑聲清脆得像碎玉。這些鮮活的人間氣,能讓她暫時忘記自己早已是局外人的事實。
有一次,她飄進(jìn)一座廢棄的戲樓,梁上的蛛網(wǎng)積了厚厚的灰,臺上的紅綢早已褪色。角落里放著一面蒙塵的銅鏡,她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伸手拂去鏡上的灰。鏡中依舊是模糊的影子,但這一次,她似乎從那片朦朧里,捕捉到一點極淡的輪廓——像是眉峰微挑,又像是唇角帶笑,轉(zhuǎn)瞬即逝,快得像錯覺。
她愣住了,指尖懸在鏡前,久久沒有動。
或許,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個愛笑的姑娘吧?或許,也曾有過誰,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過她的模樣,把她的眉眼刻在心上?
可這些,她都不記得了。
風(fēng)從破窗吹進(jìn)來,卷起地上的枯葉,發(fā)出沙沙的響。黎鳶轉(zhuǎn)身飄出戲樓,繼續(xù)漫無目的地游蕩。陽光穿過她的身體,沒有溫度,也沒有影子。她還是那個沒有名字、看不清容貌的鬼魂,只是心里某個角落,似乎悄悄埋下了一顆種子——或許有一天,她能看清自己,也能記起些什么。
黎鳶飄進(jìn)那座香火繚繞的寺時,檐角的銅鈴正隨著風(fēng)輕輕搖晃,發(fā)出清越的聲響。她是來求愿的——求佛能讓她看清自己的模樣。做了太久的鬼魂,連“容貌”二字都成了模糊的概念,新魂們總夸她好看,可她連自己眉梢是彎是直都不知道。
大殿里香燭成陣,她避開跪拜的人群,目光卻被殿外一對兄妹絆住了。妹妹正扯著少年的袖子撒嬌,聲音脆生生的:“哥,我要去求姻緣簽,你陪我嘛?!鄙倌暾驹谝慌裕硇瓮Π稳缢?,眉眼清俊得像被晨露洗過,明明身處喧鬧人潮,周身卻透著種干凈的沉靜。
“夢,安分點。”少年的聲音清潤,像山澗流過青石。
“知道啦哥,就你最正經(jīng)?!?/p>
黎鳶在心里把這幾個字轉(zhuǎn)了個圈,竟覺得比檐角的鈴聲還要動聽。她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像一片追著暖陽的云,不遠(yuǎn)不近地綴在他們身后??此麕兔妹梅魅ヂ湓诎l(fā)上的銀杏葉,看他接過小販遞來的糖葫蘆時指尖微頓,這些細(xì)碎的瞬間,竟讓她忘了來這兒的初衷。
到了求簽處,妹妹興沖沖地要往前擠,少年卻按住她的肩:“你先去,我在這兒等你?!泵妹门荛_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精準(zhǔn)地落在黎鳶身上,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錯辨的認(rèn)真:“姐姐,不要跟著我們了?!?/p>
黎鳶猛地頓住,透明的睫毛顫了顫。百余年了,從未有人能看見她這縷孤魂。她飄近半步,聲音帶著鬼魂特有的縹緲:“你看得見我?”
少年點點頭,眼底映著她模糊的影子,像盛著一汪清淺的泉:“我只看得見你?!?/p>
黎鳶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是驟然綻開的曇花,瞬間驅(qū)散了她周身的虛無,頰邊竟漾出淺淺的梨渦,連周遭的香火氣都仿佛變得清甜。她本就極美,此刻眉眼彎彎,連空氣都似被染上了柔色。
“我叫笑紅塵?!鄙倌曜晕医榻B時,耳尖悄悄漫上一層薄紅,“你呢?有名字嗎?”
黎鳶搖搖頭。名字是什么?早就隨著前世的骨血,消散在時光里了。
少年望著她茫然又純凈的眼神,喉結(jié)輕輕動了動,輕聲提議:“要不,你叫黎鳶好不好?黎是黎明的黎,鳶是紙鳶的鳶?!?/p>
黎鳶。她在心里默念,像嘗到了初春的第一口蜜。她用力點頭,梨渦在頰邊漾開更深的弧度:“好。”
少年望著她的笑靨,一時竟有些恍惚,連妹妹舉著簽跑回來都沒察覺。香爐里升起的煙在他們之間緩緩繚繞,陽光穿過煙霧,給少年微紅的耳廓鍍上一層暖金,也給黎鳶透明的裙擺描上了淡淡的光邊——這是她第一次,在旁人眼中,有了清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