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紫鳶眼中的茫然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翻涌的、無法形容的劇痛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近乎崩潰的脆弱。
她看著兒子焦黑的手掌,看著那套在他腕上、象征著紫電新生的手鐲,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那一直強行支撐的、屬于虞三娘的驕傲與強硬外殼,在這一刻,被眼前這慘烈又詭異的景象徹底擊穿!
“……為何不躲?”
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嘶啞得可怕,帶著劇烈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碎裂的喉嚨里艱難擠出來的。
那不再是質問,不再是斥責,而是一種混雜著巨大后怕、無法理解的痛楚、甚至……一絲被孩子這種近乎自殺式的守護所震撼的……茫然無措。
江澄被母親眼中那濃烈到化不開的痛楚刺得心口一縮。他張了張嘴,掌心火燒火燎的劇痛讓他小臉煞白,冷汗涔涔。
他想說“來不及躲”,想說“怕它傷到你”,可所有的話語都被劇痛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聲細微的、帶著痛楚的抽氣聲。
這細微的聲音,卻像是一把鑰匙,徹底打開了虞紫鳶強行壓抑的閘門!
她猛地蹲下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不再有任何猶豫,不再有任何顧忌!那雙沾著自己鮮血、曾執(zhí)掌紫電鞭笞無數(shù)敵人的手,此刻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兒子那只傷勢最重、皮肉焦黑翻卷的右手。
“嘶……”冰冷的指尖觸碰到灼熱的傷口,江澄疼得猛地一縮。
虞紫鳶的手瞬間僵住,如同被燙到一般。她眼中翻涌的痛楚更深,幾乎要溢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壓下某種即將爆裂的情緒,猛地低下頭——
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刺破了演武場的死寂!
在江澄驚愕的目光中,虞紫鳶竟毫不猶豫地撕下了自己華貴紫袍的一角內襯!那布料柔軟吸濕,是上好的云錦!
她動作迅疾,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從未有過的輕柔,用那撕下的布條,一圈又一圈,小心翼翼地纏繞上江澄焦黑的掌心。
她的手指顫抖得厲害,纏繞的動作甚至有些歪斜,打結時更是笨拙地弄了好幾次。
江澄呆呆地看著。母親低垂的側臉近在咫尺,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在細微地顫抖,看到她額角未干的冷汗和細密的、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的紋路。
那撕開的裙裾缺口,如同一個無聲的宣告。那笨拙的包扎,帶著布料的微涼和一絲殘留的、屬于母親身上的冷冽檀香氣息,輕柔地覆蓋在灼痛的傷口上,竟帶來一種奇異的安撫。
就在虞紫鳶顫抖著手指,終于勉強打好最后一個歪斜的結時——
轟隆隆——!
醞釀已久的悶雷,終于撕裂了低垂的鉛云!
一道慘白的、扭曲如狂蛇的閃電,猛地劈開昏暗的天幕,將整個演武場映照得一片慘白!刺目的電光,清晰地照亮了虞紫鳶低垂的側臉,也照亮了她捧在掌心、那只被布條包裹的小手。
更照亮了——
在虞紫鳶因撕扯動作而微微滑落的、緊窄的紫色衣袖之下,一截白皙的手臂上,赫然烙印著一塊猙獰扭曲的、暗紅色的陳舊燙疤!
那疤痕的形狀,竟與江澄幼時被拐賣虐待留下的臂上舊疤,驚人地相似!甚至……與那夜夢境中的黑衣人尸體、與水匪身上、與夢中反復出現(xiàn)的燙疤印記,如出一轍!
江澄的呼吸驟然停滯!瞳孔因極致的震驚而劇烈收縮!
溫氏……燙疤?!
母親的手臂上……也有?!
慘白的電光一閃即逝,演武場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震耳欲聾的雷聲在天地間滾動、咆哮。
虞紫鳶似乎并未察覺衣袖的滑落,也并未察覺兒子瞬間的驚駭。她只是低著頭,雙手依舊小心翼翼地捧著江澄那只被包扎好的手,仿佛捧著世間最易碎的琉璃。
雨水,終于滂沱而下,冰冷的雨點砸落在她的發(fā)頂、肩頭,迅速濡濕了華貴的紫袍,也沖刷著她臉上未干的血跡和……眼角那一點在昏暗雨幕中,幾乎難以察覺的、水光的痕跡。
那水痕,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無人知曉。
只有那纏繞在焦黑掌心的、帶著撕裂痕跡的紫色布條,在冰冷的雨水中,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驚心動魄、外殼碎裂的一瞬。
而手腕上,那枚溫潤的紫玉手鐲,正散發(fā)著柔和而堅定的微光,如同黑暗中悄然點亮的星火。
演武場那場驚心動魄的雷雨,如同淬火的冰水,澆熄了失控的紫電,也短暫地撕裂了虞紫鳶堅硬冰冷的外殼。
然而,當雨過天晴,鉛云散去,那層被強行撕開的裂隙,又被更加嚴酷的冰冷迅速填補、凍結,甚至比以往更加堅硬。
江澄被安置在主院偏廂養(yǎng)傷。焦黑翻卷的掌心被厚厚的藥膏和潔凈的白布包裹,手腕上那枚溫潤的紫電玉鐲成了日夜相隨的“枷鎖”,提醒著那場驚魂。
虞紫鳶再未踏足這間廂房。只有江厭離每日紅著眼圈,小心翼翼地為他換藥,喂他喝下苦澀的湯藥。
送來的藥膳精致滋補,卻都經(jīng)過層層查驗,冰冷得如同程序。偶爾,他能聽到門外廊下傳來母親冰冷刻板的指令,是對守衛(wèi)的,對醫(yī)修的,唯獨沒有一句是對他的。
那道無意間瞥見的、烙印在母親白皙手臂上的、與自己如出一轍的猙獰溫氏燙疤,如同燒紅的烙鐵,日夜灼燙著江澄的心。它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個充滿血腥迷霧的、令人窒息的巨大謎團。母親……為何會有溫氏的印記?那疤痕的年月……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滋生,卻又被他狠狠壓下去!不!絕不可能!可那疤痕的形狀、位置,甚至那扭曲的暗紅色澤,都與他身上那恥辱的烙印一模一樣!這絕非巧合!
巨大的困惑、不安,還有一絲被強行隔絕的委屈,如同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他感覺自己像被囚禁在一座透明的冰牢里,四周是無聲的壁壘,看得見外面的世界,卻觸碰不到一絲溫度。
母親那日眼中翻涌的劇痛和脆弱,如同幻覺,被這無邊的冰冷徹底凍結。手腕上紫電玉鐲傳來的溫潤暖流,此刻也驅不散心頭的寒意。
他需要一點真實的氣息,一點……來自“外面”的空氣。
不是這被嚴密看守、充斥著藥味和無聲禁令的冰冷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