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三慶園后臺，靜得能聽見自己心跳。高窗外頭，月亮被云擋了大半，光從云縫里漏下來，在地上劃出一道亮晃晃的帶子，剛好照到走廊盡頭那堆落了灰的道具箱上?？諝饫镆还勺游秲海请僦刍熘绢^的味道，還有點說不清的老劇場特有的陳舊氣息。

張晚意縮在道具箱中間的小空當(dāng)里，屁股底下墊著個小馬扎。這是她找遍整個后臺，覺得最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地方。她先伸頭左右看了看，長長的走廊空蕩蕩的，兩邊的道具箱像一個個沉默的影子。只有那道月光，白得有點晃眼。

從懷里掏出個東西，用塑料袋一層一層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她小心地解著袋口，手指有點抖。里頭是個筆記本，封面磨得起了毛邊，上頭用毛筆寫著三個字：鎖麟囊。這是她爺爺留下的，手抄的戲詞，還有好些用紅筆寫的批注。

指尖輕輕摸著那三個字，紙頁早就黃了，邊角都卷了起來。張晚意深吸一口氣，把筆記本攤在膝蓋上。她今天想練那段"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琢磨好幾天了。

"得小聲點。"她自己跟自己嘀咕了一句。畢竟她只是個剛進園子沒多久的小學(xué)徒，連上臺提詞的資格都還沒有，哪敢大半夜在后臺唱正戲。

可是忍不住。打從記事起，爺爺就在院子里吊嗓子，她跟著哼。后來爺爺走了，就剩這本能陪著她。京劇這東西，像是長在她骨頭里的，一天不唱兩句，渾身都不得勁。

張晚意往后靠了靠，背貼著冰冷的木箱。先運氣，肚子輕輕鼓起來，然后緩緩?fù)鲁鋈?。她閉上眼睛，腦子里過著詞兒。沒伴奏，只能自己在心里打拍子。

"春秋亭外風(fēng)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

剛開口聲音還有點發(fā)緊，底氣不足。她趕緊停下，又深吸一口氣。月光照在筆記本上，字里行間的紅批注特別醒目。那是爺爺?shù)淖帧?/p>

"別怕，就當(dāng)是唱給爺爺聽。"她對著空氣小聲說。

再開口時，聲音穩(wěn)了些。略帶沙啞的嗓音在寂靜的走廊里飄著，不高，卻挺有穿透力。"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她唱得特別小心，每個字都咬得很準(zhǔn)，唯獨尾音處理上，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蒼涼勁兒。那是偷偷聽麒派唱片學(xué)來的，說不上正宗，卻有股子特別的味道。

唱到"轎內(nèi)的人兒彈別調(diào)，必有隱情在心潮"，她身子不自覺地往前傾了傾，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打著拍子。月光剛好照在他臉上，能看見那雙眼睛亮得很，根本不像個七八歲的孩子，倒像是藏著一肚子的故事。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同遇人為什么這樣嚎啕..."

她完全忘了這是在哪，也忘了現(xiàn)在是凌晨幾點。腦子里全是戲文里的情景，手指跟著節(jié)奏微微晃動，身子也隨著唱腔輕輕搖晃。轉(zhuǎn)音的地方還是有點生硬，畢竟沒人教過，全靠自己摸索著練。但那份投入，像把整個心都掏出來放在了戲詞里。

走廊那頭，忽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是那種布料擦過地面的聲音，很輕很輕，一開始被唱腔蓋著，幾乎聽不見。張晚意正唱到"分我一枝珊瑚寶，安她半世鳳凰巢"，完全沒察覺。

張云雷其實沒想走這條走廊。剛卸了妝，頭發(fā)隨便束在腦后，身上還穿著黑色的練功服，想著去前邊喝點水。路過這走廊口，就聽見有人唱戲。

他腳步頓了一下。

這大半夜的，哪個不長眼的敢在后臺鬧騰？眉頭剛皺起來，準(zhǔn)備發(fā)作，可那唱腔又飄了過來。

是《鎖麟囊》的"春秋亭"一折。

調(diào)子起得不算高，但吐字清晰，歸韻也還算規(guī)矩。張云雷挑了挑眉，腳步放輕，順著墻根往里走。他倒想看看，是哪個小子有這閑情雅致。

走廊里光線暗，他走得又輕。走到拐角處，就看見那堆道具箱中間，縮著個小小的身影。月光剛好照在那孩子臉上，張云雷認(rèn)出來了，是前陣子高峰提過的那個小學(xué)徒，叫什么...張晚意？

這孩子平時悶不吭聲，見了誰都低著頭，沒想到還有這一手。

張云雷靠著墻，隱在陰影里。他沒出聲，就那么看著。

張晚意剛好唱到"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這句轉(zhuǎn)得有點急，氣沒跟上，聲音抖了一下。他自己也察覺到了，停了下來，眉頭皺著，低聲嘟囔："不對不對，這里該再沉一點..."

他翻著筆記本，手指點著上頭的紅批注，小聲念叨："氣沉丹田，腰勁兒要用上..."

張云雷挑了挑眉。這孩子不僅敢唱，還有板有眼的。看那筆記本的樣子，有些年頭了。

張晚意又開始唱這段，這次明顯穩(wěn)多了。"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

聽到這兒，張云雷眼神動了動。這尾音的處理...有點意思。不像現(xiàn)在時興的程派那么柔，反而帶著點蒼勁，還有那咬字的勁頭...

"麒派？"

兩個字不高，卻像炸雷一樣在走廊里響起來。

張晚意渾身一顫，嚇得差點從馬扎上蹦起來。手里的筆記本"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撿，慌亂中胳膊肘撞到了旁邊的小箱子，箱子上的醒木"哐當(dāng)"一聲滾到地上，在這寂靜的走廊里，聲音特別刺耳。

完了完了。

張晚意心臟"砰砰"地跳，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fù)熘⒙涞谋咀雍托涯荆种割^都在抖。

誰不知道張云雷嚴(yán)苛出了名？私下里師兄們都說，張云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尤其是在唱戲這塊，半點兒錯處都能給你挑出來。自己一個小學(xué)徒，大半夜在后臺偷偷唱戲，還被正主逮了個正著...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就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

張晚意抱著筆記本和醒木，慢慢從地上站起來。低著頭，不敢看人，后背挺得筆直，手指死死抓著那本泛黃的戲詞，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帆布鞋的鞋尖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停住了。

空氣好像凝固了。張晚意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著剛才自己聞到的脂粉木頭味，是張云雷身上的味道。

完了，這下肯定要被趕走了。她來三慶園才三個月，好不容易才有機會離自己喜歡的京劇這么近...

"抬起頭來。"

張云雷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平平淡淡的，可張晚意覺得這話像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她手指動了動，抓著本子的力道更緊了。

"我叫你抬起頭。"

聲音稍微提高了點，帶著不容置疑的勁兒。張晚意咬著牙，慢慢地抬起頭。

月光下，張云雷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剛卸了妝的緣故，臉上還留著點淡淡的油彩痕跡。他眼睛很亮，就那么看著張晚意，眼神里看不出是生氣還是別的什么。

"剛才唱的，是麒派？"張云雷又問了一遍，目光落在張晚意懷里的筆記本上。

張晚意喉嚨動了動，想說什么，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

這算什么？承認(rèn)還是不承認(rèn)？麒派那么講究，自己那兩下子哪兒敢說是麒派...

張云雷看著她這慌亂的樣子，嘴角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點頭又搖頭，什么意思？"

"我...我是跟著唱片學(xué)的..."張晚意終于擠出一句，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不敢...不敢說是麒派..."

"哦？跟著唱片學(xué)的？"張云雷伸出手，"本子給我看看。"

張晚意心里咯噔一下。那是爺爺留下的唯一念想...可她不敢不給。手指抖得厲害，把筆記本遞了過去。

張云雷接過本子，借著月光翻看起來。封面上的"鎖麟囊"三個字，筆力遒勁。里頭的戲詞是手抄的，一筆一劃工工整整，還有各種紅色的批注，密密麻麻的。

"這是你爺爺?shù)模?他頭也不抬地問。

張晚意愣了一下，點點頭。"嗯，我爺爺以前是票友..."

張云雷翻到中間一頁，停住了。那是"春秋亭"的那段，紅批注特別多。"氣口要勻，別貪高"，"麒派講究'琢句'，字要嚼碎了咽下去"，"此處轉(zhuǎn)音當(dāng)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他抬起頭，看向張晚意的眼神變了些。不再是剛才那股審視的勁兒，倒像是多了點什么別的東西。

"你剛才唱到'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轉(zhuǎn)音處理太急。"張云雷把筆記本合上，遞還給張晚意，"麒派講究剛?cè)岵皇且晃妒剐U力。"

張晚意接過筆記本，緊緊抱在懷里。他沒想到張云雷會說這個，低著頭小聲說："我知道...總練不好..."

"知道哪兒不好，就往哪兒練。"張云雷往后退了半步，靠在旁邊的道具箱上，"不過，你一個小屁孩，怎么想起學(xué)麒派？現(xiàn)在的孩子不都愛學(xué)程派梅派？"

"我...我爺爺以前總唱麒派..."張晚意的聲音低了下去，"他說周信芳先生的戲，聽著過癮，有股子不服輸?shù)膭艃?.."

張云雷看著她，月光照在少年臉上，能看見她眼底的光。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zhì)的熱愛。就像...就像年輕時的自己。

"嗓子不錯，有點本錢。"張云雷突然說，"就是野路子，得好好打磨。"

張晚意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么。張云雷這是...夸她了？

張云雷被她這模樣逗笑了，嘴角揚起一點弧度。"傻丫頭，瞪什么眼？"

走廊里靜悄悄的，只有兩人的呼吸聲。張晚意的心跳還是很快，但好像不那么害怕了。她看著張云雷，這個在臺上風(fēng)華絕代的角兒，此刻就站在自己面前，跟自己說著唱戲的事。

"凌晨五點，練功房。"張云雷突然站直身子，往走廊外走，"別遲到。"

張晚意愣住了，看著張云雷的背影，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五...五點？"

張云雷沒回頭，只揮了揮手，聲音飄過來："帶著你的本子。"

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走廊里又恢復(fù)了寂靜。只有那道月光，還是靜靜地照在地上。

張晚意站在原地，懷里抱著爺爺?shù)墓P記本，手心全是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像做夢一樣。

張云雷...讓他五點鐘去練功房？

她低頭看著懷里的筆記本，封面上"鎖麟囊"三個字在月光下看得真切。爺爺?shù)募t批注密密麻麻，仿佛在嘲笑她剛才的膽小。

五點...練功房...

張晚意深吸一口氣，把筆記本重新用塑料袋包好，小心地放回懷里。她收拾好小馬扎，放回原來的角落，又撿起地上的醒木，輕輕放回道具箱上。

轉(zhuǎn)身往自己宿舍走的時候，腳步都有點飄。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剛才被抓包的恐懼，一會兒是張云雷說"嗓子不錯"時的驚訝，一會兒又是對凌晨五點練功房的忐忑。

她摸了摸懷里的筆記本，硬硬的，還帶著自己的體溫。

不管怎么樣，這是張云雷的吩咐。哪怕只是去挨罵，她也得去。

張晚意走到走廊口，回頭看了一眼剛才自己練習(xí)的角落。月光還是那么亮，道具箱靜靜地待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可她知道，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掖了掖懷里的筆記本，她快步走向宿舍。得趕緊瞇一會兒，五點...可不能遲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