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沒了山谷。
新墳前,春花的身影早已消失。那座孤零零的茅舍,如同被遺棄的孤舟,沉默地矗立在寒風中。屋內(nèi),沒有點燈,一片死寂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
茅舍后墻根一處極其隱蔽、被茂密藤蔓覆蓋的角落,一塊看似與山體融為一體的巖石,被從內(nèi)部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
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
正是上官秋月。
他依舊穿著下葬時的素白單衣,臉色在冰冷的月光下顯得愈發(fā)蒼白,如同真正的幽靈。長時間的假死龜息和地下的陰冷,讓他渾身冰冷僵硬,嘴唇都泛著青紫色。他扶著冰冷的石壁,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肺,帶來尖銳的疼痛。那雙曾經(jīng)黯淡無光的眸子,此刻在黑暗中卻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燃燒的幽火,充滿了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成功了。騙過了可能存在的所有眼睛。
但代價是巨大的。身體如同被徹底掏空,經(jīng)脈因長時間的龜息和藥力沖擊而滯澀刺痛,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仿佛要耗盡所有力氣。更要命的是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幾乎要將他凍僵。
他強撐著,如同一個蹣跚學步的嬰兒,扶著冰冷的石壁,艱難地、一步一步挪向那扇緊閉的屋門。每一步都伴隨著骨骼摩擦的細微聲響和難以抑制的低咳。短短幾步路,卻仿佛耗盡了畢生的力氣。
終于,他的手觸到了冰冷的門板。他喘息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極其輕微地敲了敲門板——三長,兩短。
這是他與春花約定的暗號。
屋內(nèi),死寂一片。
上官秋月的心猛地一沉。難道……計劃出了紕漏?春花……
就在巨大的恐慌攫住他的瞬間——
“吱呀……”
門從里面被拉開了一條縫隙。
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眼睛腫得像核桃、臉上還帶著未干淚痕的小臉出現(xiàn)在門縫后。是春花!
她看到門外幾乎不成人形的上官秋月,那雙原本空洞死寂的眸子瞬間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巨大的驚喜、后怕、心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
“哥……”她只來得及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便猛地拉開門,用盡全身力氣撲了上去,死死抱住了上官秋月冰冷僵硬的身體!
“嗚……”巨大的嗚咽被她死死堵在喉嚨里,身體因為極致的激動和后怕而劇烈地顫抖。她緊緊抱著他,仿佛要確認這不是幻覺,不是冰冷的尸體,而是活生生的、帶著微弱氣息的哥哥!
上官秋月被她撞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撞在門框上,痛得他悶哼一聲,卻下意識地立刻反手緊緊回抱住她,用盡殘存的力氣,將她顫抖的身體完全納入自己冰冷的懷抱。
“別……哭……”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嘶啞破碎,冰冷的唇貼著她同樣冰冷的耳廓,“哥哥……回來了……回來了……”
屋內(nèi)沒有點燈,只有冰冷的月光從門縫瀉入,勾勒出兩人在黑暗中緊緊相擁的身影。一個是從墳塋歸來的“亡魂”,一個是哭干了淚水的未亡人。
沒有言語能形容此刻的震撼與劫后余生。
春花死死咬著下唇,將臉深深埋在他冰冷單薄的胸口,貪婪地汲取著那微弱卻真實的心跳和氣息。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瞬間浸透了他冰冷的衣襟。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失而復得的狂喜,是跨越了生死界限的巨大沖擊!
上官秋月緊緊抱著她,感受著她身體的劇烈顫抖和滾燙的淚水。他閉上眼,將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頂,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熟悉的、混合著泥土和淚水的味道。胸口的劇痛和刺骨的寒冷仿佛都變得微不足道。
“冷……”他低低地說,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春花猛地驚醒!她立刻松開他,手忙腳亂地將他幾乎是拖進了屋內(nèi),反手迅速而無聲地關(guān)緊了門,插上門栓!隔絕了外面冰冷的月光和寒風。
屋內(nèi)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但春花對這間屋子熟悉得如同自己的身體。她摸索著,幾乎是半抱半拖地將上官秋月安置在早已鋪好厚厚被褥的床上(她白日里強忍著悲痛準備好的)。
“哥哥別動!我去生火!去熬藥!”她的聲音依舊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嘶啞,卻充滿了急切的活力。她摸索著沖到灶臺邊,手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火石,試了好幾次才點燃灶膛里的柴火。跳躍的火光瞬間驅(qū)散了濃稠的黑暗,也照亮了床上上官秋月那張蒼白如鬼、卻帶著一絲安心笑意的臉。
火光映照下,春花看到他那身沾滿泥土的素白單衣,看到他凍得青紫的嘴唇和指尖,看到他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和虛弱……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洶涌而出。
她撲到床邊,手忙腳亂地剝掉他那身冰冷的“壽衣”,用自己唯一一件厚實暖和的棉襖將他緊緊裹住,又拉過所有能找到的被子,一層層蓋在他身上。然后,她沖到灶臺邊,將早已備好的、真正溫補驅(qū)寒的藥材丟進陶罐里,瘋狂地扇著火。
屋內(nèi),火光跳躍,藥香開始彌漫。冰冷的空氣被一點點驅(qū)散。
上官秋月蜷縮在厚厚的被褥里,身體依舊控制不住地顫抖。但看著春花在灶臺前慌亂卻堅定忙碌的背影,看著她被火光映紅的、帶著淚痕卻寫滿生機的側(cè)臉,一股暖流,從冰冷的心臟深處,艱難卻頑強地涌向四肢百骸。
他回來了。
從親手為自己挖掘的墳墓里,從冰冷的死亡假象中。
回到了這個有她在的、唯一能稱之為“家”的地方。
為了守護這點微光,他甘愿埋葬過往,化身幽靈。
現(xiàn)在,幽靈歸巢。
他緩緩閉上眼,在熟悉的、屬于春花的溫暖氣息和逐漸升騰的藥香中,放任自己沉入真正的、無需偽裝的昏睡。嘴角,卻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疲憊至極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