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谷的日子，如同被蜜糖浸泡過，溫暖而甜蜜。然而，再明媚的陽光，偶爾也會被飄過的云翳短暫遮蔽。

這日午后，上官秋月靠在廊下的軟榻上小憩。春日暖陽透過稀疏的樹葉，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他睡得很沉，連日來為春花講解一篇稍長的藥性賦（他用樹枝寫在平整的大石板上），耗費了不少心神。此刻，他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倦意，呼吸清淺，霜白的發(fā)絲垂落頰邊，在陽光下近乎透明，襯得那張清俊卻蒼白的臉愈發(fā)脆弱。

春花輕手輕腳地坐在一旁，手里縫補著上官秋月一件被樹枝刮破的舊衣。她的動作很輕，怕驚擾了他的好眠。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長久地停留在他的睡顏上。

哥哥真好看。春花心里默默地想。像畫里的神仙，又像最上等的暖玉。可是……這玉也太易碎了。她看著他微蹙的眉心，看著他即使在睡夢中也顯得單薄的身形，看著他唇色常年缺乏血色的淡粉……一種沉甸甸的、名為“恐懼”的東西，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無聲息地纏繞上她的心臟。

她想起鷹愁澗的兇險，想起雪夜采藥的絕望，想起那場撕心裂肺的“假死”……每一次，哥哥都像是風中殘燭，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每一次，她都拼盡全力，才堪堪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

如今，日子是安穩(wěn)了。藥圃在生長，她也在學著認字，哥哥似乎也精神了些?？墒恰@安穩(wěn)能持續(xù)多久？哥哥的身體，真的能好起來嗎？他會不會……會不會有一天，真的像上次那樣，再也醒不過來？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猛地噬咬了她的心！春花的手一抖，針尖瞬間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冒了出來，染紅了素色的衣料。她顧不上疼，只是死死盯著那點刺目的紅，仿佛看到了某種不祥的預兆。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放下針線，幾乎是撲到軟榻邊，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上官秋月的鼻息。直到感受到那微弱卻均勻溫熱的呼吸拂過指尖，她才像被抽干了力氣般，跌坐在地上，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還好……還好……

她捂著砰砰狂跳的心口，大口喘著氣，淚水卻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不是悲傷，而是巨大的后怕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她守著他，照顧他，學習草藥，開墾藥田，學認字……她做了她能想到的一切?？墒牵鎸Ω绺邕@如同琉璃般脆弱的身體，面對那沉疴難愈的病根，她所做的一切，真的足夠嗎？真的能留住這縷隨時可能消散的溫暖嗎？

一種“自己如此渺小無能”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蜷縮在軟榻邊，將臉埋在膝蓋里，無聲地抽泣起來。肩膀微微聳動，像一只受傷的小獸。那總是明媚如暖陽的臉上，第一次籠罩上了一層淡淡的、名為“愁緒”的陰云。

上官秋月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眼。他其實并未深睡，春花那細微的啜泣聲如同針尖，刺破了他的夢境。他側(cè)過頭，看著蜷縮在榻邊、肩膀微微顫抖的春花，看著她指間那點刺目的紅，心中瞬間了然。

他沒有立刻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那無聲的哭泣和單薄顫抖的背影，像一把鈍刀，緩緩割著他的心。他太了解他的小春花了。她的恐懼，她的無助，她的自責……都源于對他病弱身體的深切擔憂和那份沉甸甸的愛。

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帶著剛睡醒的微?。骸啊倒媚铩?/p>

春花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對上他溫柔又帶著心疼的目光。她慌忙想擦干眼淚，卻越擦越多。

上官秋月艱難地撐起身子，向她伸出手：“過來?！?/p>

春花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挪過去，將沾著血珠和淚水的手放進他微涼的掌心。

上官秋月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指尖的細小傷口，又用另一只手拂去她臉上的淚痕，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

“怕了？”他輕聲問，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心事。

春花咬著唇，用力點頭，眼淚又涌了出來：“怕……怕哥哥像上次那樣……怕春花不夠好……怕留不住哥哥……”她哽咽著，語無倫次地訴說著心底最深沉的恐懼。

上官秋月將她拉近，讓她靠在自己并不寬厚卻足夠安穩(wěn)的懷里。他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fā)頂，感受著她身體的微顫和滾燙的淚水浸透自己的衣襟。

“聽著，小春花?！彼穆曇舻统炼鴪远ǎ瑤е环N撫慰人心的力量，“哥哥這條命，是你從閻王爺手里，一次又一次搶回來的?！?/p>

他頓了頓，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沒有你，上官秋月早就化作了雪地里的一具枯骨，或是亂葬崗的一抔黃土。是你讓我知道，陽光曬在臉上會暖，花香是真的好聞，活著……原來是這么值得期待的事情?！?/p>

他的指尖輕輕抬起春花的下巴，迫使她淚眼朦朧地看向自己。他蒼白的臉上，沒有悲戚，只有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沉靜和無比鄭重的承諾：

“所以，別怕。”

“只要小春花還在為哥哥熬藥，還在為哥哥暖手，還在對著哥哥笑……”

“哥哥就舍不得走?！?/p>

“閻王爺?shù)恼埣怼彼浇枪雌鹨荒ń蹩裢?、屬于昔日“智狐”的傲然弧度，眼神卻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哥哥撕過一張，就敢撕第二張、第三張……撕到他再也不敢遞過來為止！”

“而你，”他指尖拂過她濕潤的眼睫，“不是不夠好。你是哥哥的暖陽，是哥哥活著的全部意義。沒有你，這木樨谷再美，也不過是一座華麗的囚籠?！?/p>

春花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堅定和濃得化不開的深情。那沉重的恐懼和無力感，在他擲地有聲的誓言和溫柔的目光中，如同遇到暖陽的冰雪，漸漸消融。一股暖流重新注入了她的心田，帶著酸澀，更帶著無比的踏實。

她用力回抱住他，將臉深深埋進他帶著淡淡藥香的頸窩，悶悶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充滿了重新燃起的勇氣和依賴：

“嗯！春花知道了！春花會一直一直給哥哥熬藥！一直暖著哥哥！一直笑給哥哥看！閻王爺要是敢來……春花……春花就拿藥鋤打跑他！”

上官秋月被她孩子氣的宣言逗笑，胸腔震動，引來一陣低咳。春花立刻緊張地替他拍背順氣。

咳聲漸歇。上官秋月看著春花依舊泛紅卻不再絕望的眼睛，心中一片柔軟。他將她鬢邊一縷汗?jié)竦乃榘l(fā)別到耳后，溫聲道：“去洗把臉，把手指的傷口處理一下。哥哥餓了，想吃小春花煮的……木樨花蜜粥?！?/p>

“好！”春花立刻跳起來，臉上重新煥發(fā)出光彩，仿佛剛才的陰霾從未存在過。她像只歡快的小鳥，奔向溪邊。

廊下，上官秋月看著她恢復活力的背影，唇邊噙著溫柔的笑意。他深知，春花的愁緒不會就此徹底消失。未來漫長的歲月里，他的病弱仍會是籠罩在她心頭的一片陰云。但沒關(guān)系，只要他們彼此緊握，相互依偎，這點愁云，終將被木樨谷溫暖的陽光和彼此深濃的愛意，一次次驅(qū)散。

暖陽偶染愁云意，弱玉溫言化冰霜。這，便是他們平凡歲月里，最動人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