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生日那天,盧修斯得到的不是蜜酒、新衣,也不是父親哪怕一絲吝嗇的笑意。他得到一副鐐銬。
鐵匠鋪里,熱浪裹挾著煤煙和鐵銹的氣息,像一只看不見的、油膩膩的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嚨。熔爐咆哮著,噴吐出橘紅的光舌,舔舐著黑暗的角落?;鹦侨缤荏@的螢群,噼啪炸裂,四散飛濺,在渾濁的空氣里劃出一道道轉(zhuǎn)瞬即逝的灼痕。汗水從他年輕的額角滾下,蜿蜒流過沾滿煤灰的臉頰,留下一道道泥濘的溝壑,最終砸在腳邊滾燙的泥地上,“滋”地一聲,冒起一小股轉(zhuǎn)瞬即逝的白氣。
父親赫克托的身影,被爐火扭曲著,放大、拉長,投射在熏得烏黑的石墻上,宛如一尊暴戾的巨神。他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結(jié),油汗在古銅色的皮膚上流淌,映照著火光,仿佛披著一層流動(dòng)的熔巖。每一次掄錘,那柄沉重的鐵錘都帶著沉悶的呼嘯砸下,“鐺——!”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狹小的空間里反復(fù)撞擊、疊加,震得盧修斯心口發(fā)麻,牙齒都跟著打顫。他腳下的地面在每一次重?fù)粝挛⑽㈩澏丁?/p>
而此刻,赫克托錘下燒得白熾的,正是一副粗糲的鐵環(huán)。鐵環(huán)在重?fù)粝伦冃?、延展,漸漸顯露出禁錮的輪廓。汗水順著赫克托巖石般堅(jiān)硬的下頜滴落,砸在通紅的鐵上,“嗤嗤”作響,瞬間化作白煙。
“過來!”赫克托的聲音如同鐵塊摩擦,蓋過了爐火的轟鳴。他沒有回頭,目光死死鎖著砧臺上逐漸成型的刑具。
盧修斯喉結(jié)滾動(dòng)了一下,咽下的只有滾燙嗆人的煙塵。他挪動(dòng)灌了鉛似的雙腳,磨蹭著靠近那灼熱的地獄中心。每一步,都像踏在燒紅的鐵板上。爐火的熱力舔舐著他的皮膚,帶來針扎般的刺痛。
“拿著?!焙湛送杏描F鉗夾起那副剛剛淬過水、還在嘶嘶冒著白汽的鐐銬,隨意地往盧修斯懷里一丟。冰冷沉重的鐵環(huán)猛地撞在少年單薄的胸膛上,寒意透過粗麻布衣直刺骨髓,盧修斯踉蹌了一下才勉強(qiáng)抱住。
鐵環(huán)邊緣還帶著淬火后的粗糙毛刺,冰冷堅(jiān)硬,硌得他生疼。鎖鏈垂落下來,發(fā)出沉重而令人心寒的嘩啦聲。這就是他成年的標(biāo)記?自由的枷鎖?
“從今天起,”赫克托終于轉(zhuǎn)過身,那張被爐火映照得如同惡鬼的臉龐上,只有巖石般的冷漠和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鋪?zhàn)永锏幕钣?jì),該你擔(dān)起來了。別總想著那些不著邊際的騎士夢。鐵砧,才是你的王國。鎖鏈,才是你的勛帶?!彼哪抗鈷哌^盧修斯懷里的鐐銬,像是在欣賞一件杰作,又像是在確認(rèn)一件囚具的尺寸是否合適?!罢J(rèn)清你的位置,小子?!?/p>
盧修斯低下頭,視線被懷中冰冷的鐵器占據(jù)。那粗糙的表面仿佛無數(shù)張嘲笑他的嘴。鋪?zhàn)永餆o處不在的煤煙味、汗酸味、熔鐵特有的金屬腥味混雜著,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艱難而痛苦。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眩暈,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和血混合的咸腥味,才勉強(qiáng)壓下那幾乎要沖口而出的哽咽。爐火的光芒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跳動(dòng),映出一點(diǎn)微弱的水光,又迅速被蒸干。
鐵錘單調(diào)而暴虐的“鐺!鐺!鐺!”聲,如同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經(jīng)上。每一次重?fù)袈湎拢枷袷歉赣H那無可違抗的意志,狠狠砸在他渴望飛翔的靈魂上。這聲音,這熱浪,這無處不在的禁錮感,快要把他逼瘋了。
趁著父親轉(zhuǎn)身去鼓動(dòng)風(fēng)箱,爐火發(fā)出更為猛烈的咆哮,熱風(fēng)卷著濃煙撲向角落的短暫間隙,盧修斯像一只受驚的壁虎,貼著熏黑的石墻,無聲而迅疾地滑向最幽暗的角落。那里堆著些廢棄的皮料和沾滿油污的麻布,散發(fā)著一股陳腐的氣息。他背靠著冰冷的石壁,蜷縮起來,仿佛這樣就能從父親那無所不在的威壓中,暫時(shí)偷得一小塊屬于自己的、稀薄的空氣。
他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摸出那本被他翻得卷了邊、封面幾乎掉落的騎士小說。書頁被鐵匠鋪的油污和煤灰染得臟污不堪,摸上去黏膩膩的。他像捧著圣物,又像做賊般,用身體遮擋著,飛快地翻開。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文字——關(guān)于騎士的榮耀、公主的垂青、斬殺惡龍的傳奇、遙遠(yuǎn)的國度與無價(jià)的珍寶——如同久旱荒漠中涌出的清泉,瞬間沖垮了他被現(xiàn)實(shí)壓得喘不過氣的堤壩。他貪婪地汲取著字里行間虛幻的自由氣息,仿佛那是維系生命的唯一氧氣。手指劃過書頁上描繪著騎士策馬沖下山坡、長槍閃耀的插圖,指尖傳來紙張粗糙的觸感,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慰藉。
就在這時(shí),一陣灼熱的氣流猛地卷過,幾顆特別活躍的火星,如同惡意的精靈,從咆哮的爐口飛濺而出。它們旋轉(zhuǎn)著,嘶嘶作響,不偏不倚地撞在盧修斯攤開的書頁上。
“嗤——!”
一股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盧修斯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冰冷的鐵鉗攫住。他驚恐地低頭看去。只見那描繪著騎士英姿的插圖上,一個(gè)焦黑的小洞赫然在目,邊緣還在冒著微弱的青煙。騎士英俊的臉龐被徹底燒穿,只留下一個(gè)丑陋的、邊緣翻卷著焦黃紙屑的空洞,仿佛被無形的箭矢貫穿。那空洞邊緣細(xì)小的火星還在頑固地閃爍,貪婪地舔舐著周圍泛黃的紙張,留下焦黑的痕跡,像正在蔓延的、無法愈合的傷口。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住了他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dòng)。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猛地合上書頁,試圖將那個(gè)可怕的罪證藏起,同時(shí)飛快地抬頭看向父親的方向。
太晚了。
一道巨大的陰影,帶著爐火的熱浪和濃重的汗味、鐵腥味,如同崩塌的山巒,轟然籠罩下來。赫克托不知何時(shí)已站在了他面前。那張被爐火映得忽明忽暗的臉上,肌肉因暴怒而扭曲虬結(jié),眼中燃燒的怒火比熔爐更甚,幾乎要噴薄而出,將他燒成灰燼。
“廢物!”一聲炸雷般的咆哮在盧修斯頭頂炸開,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又在看這些腐臭的垃圾!”
盧修斯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一只沾滿煤灰、粗糙如砂礫、指節(jié)粗大變形的手,帶著千鈞之力,如同捕食的鷹隼般狠狠抓下!那只手,曾無數(shù)次在通紅的鐵塊上留下印記,此刻卻帶著摧毀一切虛幻的絕對力量。
“嘶啦——!”
刺耳的、令人心碎的撕裂聲。
那本承載著少年所有卑微夢想的書,在父親那只鐵鉗般的大手下,脆弱得如同枯葉。封面被粗暴地扯開,紙頁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被撕裂成幾片,如同被折斷翅膀的蝴蝶,打著旋兒,無力地飄落下來。其中一頁描繪著古老城堡和噴泉的插圖,正好落在盧修斯沾滿煤灰的靴尖上,城堡的塔樓被撕去了一半,噴泉的水流在斷裂處戛然而止。
“你的骨頭也該像這些廢紙一樣!”赫克托的唾沫星子帶著鐵銹味噴在盧修斯臉上,他隨手將手中殘破的書頁狠狠摔在地上,抬起厚重的靴子,就要踐踏上去,將那些騎士、龍和珍寶徹底碾入污穢的泥塵。
就在那殘破的書頁如枯葉般飄零、即將被父親沉重的靴底碾碎的前一瞬,一件意想不到的東西,從書脊撕裂的夾層中,滑落出來。
它像一片輕盈的枯葉,無聲無息,打著旋兒,飄忽而下。
盧修斯的目光,被絕望和驚恐凍住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過去。那東西恰好落在他滿是煤灰的腳邊,就在那半張被撕毀的城堡插圖的旁邊。
不是紙。是一種更古老、更堅(jiān)韌的東西。
一小塊鞣制過的羊皮,邊緣參差不齊,帶著歲月啃噬留下的鋸齒狀痕跡。它本身的顏色是暗淡的、接近泥土的深褐,如同干涸的血跡,表面卻覆蓋著一層詭異的、不均勻的灰綠色霉斑,像某種古老皮膚上滋生的苔蘚。這層霉斑在爐火跳躍不定的光線映照下,竟泛出一種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幽光,仿佛里面藏著沉睡的螢火蟲。羊皮卷上,用某種早已褪色、近乎棕黑的墨汁,勾勒著扭曲而神秘的線條。
這絕非小說里的插圖。它散發(fā)出的氣息,是荒野的腥風(fēng)、海水的咸澀、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安的陳舊。
時(shí)間在那一刻仿佛被熔爐的熱浪扭曲、拉長。赫克托抬起的靴子懸在半空,他的視線也短暫地被這突然出現(xiàn)的異物吸引,落在那片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羊皮上,眉頭擰成一個(gè)兇暴的疙瘩,眼中閃過一絲混雜著厭惡和某種更深邃東西的微光。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凝滯瞬間,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一種對毀滅的恐懼和對那未知線條背后可能性的瘋狂渴求,如同電流般擊穿了盧修斯被恐懼凍結(jié)的身體。他猛地彎腰,動(dòng)作快得幾乎不像他自己——一個(gè)長期在壓抑中生存的少年所能爆發(fā)出的極限。他的手指,沾滿油污和煤灰,帶著微微的顫抖,在父親的靴底落下之前,險(xiǎn)之又險(xiǎn)地觸到了那片冰冷、粗糙的羊皮。
指尖傳來羊皮特有的韌性和陰涼,還有那些霉斑滑膩詭異的觸感。他一把攥??!那感覺不像抓住一張地圖,更像是攥住了一塊剛從墓穴深處挖出的、裹著濕泥的骨頭碎片。
“你撿了什么?!”赫克托的咆哮再次炸響,比剛才更加暴怒。懸停的靴子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踏下!
“啪嚓!”
靴底重重地碾在剛才羊皮飄落的位置,將那些散落的、印著騎士和城堡的殘破書頁,連同下面的煤灰和泥土,一同踩得稀爛,發(fā)出令人牙酸的碎裂聲。紙片被徹底碾入了污穢的泥地,與黑色的煤渣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辨。
盧修斯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dòng),幾乎要撞碎肋骨。他攥著羊皮的手,連同整條手臂,都死死地藏在身后,緊貼著冰冷的石墻。那粗糙的羊皮邊緣幾乎要硌進(jìn)他的掌心里,帶來尖銳的痛感。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父親那兩道如同燒紅烙鐵般的目光,正灼燒著他的后背,試圖穿透他的身體,看清他藏匿的東西。
“垃圾!撿垃圾的廢物!”赫克托的咒罵如同鐵錘般砸來,“骨頭癢了?給我滾去把熔爐清出來!立刻!再讓我看到你碰這些污穢的東西,我就把你的手指頭一根根砸進(jìn)鐵砧里!”
爐火猛地一竄,發(fā)出更大的咆哮,仿佛在應(yīng)和著父親的怒火。
盧修斯像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猛地一顫。他不敢抬頭,不敢有任何遲疑,更不敢去看父親那雙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眼睛。他低著頭,如同驚弓之鳥,緊攥著那片冰冷的、散發(fā)著霉味的秘密,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角落里爬出來。他佝僂著背,腳步虛浮,飛快地沖向那口如同巨獸喉嚨般不斷噴吐著灼熱氣息的熔爐,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安全的避難所——盡管那安全意味著更深沉的灼燒。
他背對著父親,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那塊帶著霉斑的冰冷羊皮,死死按在爐壁上。爐壁滾燙,隔著粗麻布衣都能感受到那毀滅性的熱度。羊皮緊貼著粗糙滾燙的石壁,掌心里那點(diǎn)冰冷的秘密,似乎隨時(shí)會(huì)被這狂暴的熱力點(diǎn)燃、吞噬。汗水再次洶涌而出,瞬間濕透了他的后背,帶來一陣黏膩的冰冷。他死死咬著牙,牙齒咯咯作響,用盡全部意志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不敢泄露一絲一毫。
他拿起沉重的鐵鉤,伸進(jìn)爐膛,攪動(dòng)里面熾熱的余燼和煤渣?;鹦侨缤患づ姆淙海俅慰癖┑貒姙R出來,有幾顆濺在他裸露的手臂上,帶來灼熱的刺痛。他渾然不覺,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背后那兩道幾乎要將他洞穿、燒焦的視線,以及掌下那片緊貼著滾燙爐壁的、脆弱的羊皮。
時(shí)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滾燙的煤灰。每一次心跳都如同催命的鼓點(diǎn)。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刻,也許像一個(gè)世紀(jì)。鐵錘那令人心悸的“鐺!鐺!”聲,終于再次在砧臺方向響起,節(jié)奏緩慢而沉重,帶著一種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怒。
盧修斯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終于稍稍松弛了一絲。他依舊不敢回頭,只是借著清理爐渣的動(dòng)作,極其緩慢、極其隱蔽地將那只緊按著羊皮的手,連同那件滾燙的秘密,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從爐壁上挪開。他悄悄地將手縮進(jìn)骯臟的袖管里,感受著那片羊皮被爐壁烘烤后殘留的驚人熱度,以及它本身那股揮之不去的、陰冷的霉味。兩種截然相反的溫度在他掌心里奇異地交織著,如同冰與火的烙印。
直到深夜。鐵匠鋪沉重的木門終于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被赫克托從外面反鎖。粗大的鐵栓落下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最后的判決。
鋪?zhàn)永镏皇O氯蹱t余燼那微弱的、暗紅的光,茍延殘喘地涂抹在墻壁和工具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陰影,如同蟄伏的怪獸。空氣里彌漫著冷卻的金屬、灰燼和汗水的混合氣味,沉滯得令人窒息。
盧修斯蜷縮在角落那堆冰冷的廢棄皮料里,像一只尋找庇護(hù)的幼獸。直到確認(rèn)父親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通往后面小屋的方向,他才敢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一道微弱的白霧。
他顫抖著,從袖管深處,摸出那片幾乎被他體溫和爐壁雙重加熱過的羊皮。借著熔爐余燼那點(diǎn)將熄未熄的微光,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將它完全展開在膝頭。
幽暗的光線下,羊皮上那些褪成棕黑的線條終于清晰起來。它們扭曲盤繞,構(gòu)成一幅陌生而詭異的圖景:一邊是層層疊疊、尖銳陡峭到近乎癲狂的山峰,像無數(shù)指向天空的、憤怒的矛尖,線條狂亂而壓抑;另一邊,是洶涌翻滾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狂濤巨浪,浪尖扭曲成一張張無聲咆哮的面孔。而在那險(xiǎn)惡的遠(yuǎn)山與狂暴的大海交匯之處,在最高的、也是最猙獰的那座懸崖頂端,一個(gè)簡陋的方形標(biāo)記被重重勾勒出來——那形狀,竟像一口粗糙的、等待開啟的棺槨。一條纖細(xì)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墨線,如同垂死掙扎的爬蟲,從圖卷下方一個(gè)模糊的點(diǎn)(那位置,恰好與他所在王國的輪廓有著某種驚心的相似)出發(fā),扭曲著,掙扎著,艱難地穿過那些象征山脈的死亡尖刺,最終指向那個(gè)令人心悸的方形標(biāo)記。
羊皮本身散發(fā)出的那股陰濕的霉味,混合著冷卻鐵器的腥氣,在冰冷的空氣里彌漫。盧修斯的手指,無意識地?fù)徇^那個(gè)懸崖頂端的方形標(biāo)記。指尖下,羊皮粗糙的紋理和那些滑膩的霉斑觸感異常清晰。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并非來自空氣,而是從羊皮深處滲出,順著指尖的神經(jīng),毒蛇般悄然游上他的手臂,鉆入骨髓。
就在這時(shí),一個(gè)低沉、嘶啞,如同砂紙摩擦鐵銹的聲音,毫無征兆地穿透了木門的縫隙,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那是父親赫克托的聲音,帶著一種盧修斯從未聽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和……預(yù)言的冰冷:
“……去找吧……去找你的虛幻寶藏吧,蠢貨……”聲音在死寂的夜里回蕩,每一個(gè)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釘子,“翻過那些該死的山……游過那片該死的?!銜?huì)找到的……我向你保證……”
盧修斯的呼吸驟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間凍結(jié)。
門外,那嘶啞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接著,吐出最后一句詛咒,如同地獄深處吹來的寒風(fēng):
“……你會(huì)找到比死亡更糟的東西!”
余音在冰冷的鐵匠鋪里縈繞不散,與熔爐余燼最后一點(diǎn)暗紅的光芒一起,構(gòu)成了一個(gè)陰森的囚籠。
“比死亡更糟的東西……”盧修斯無聲地重復(fù)著,牙齒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在一起。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膝頭那片描繪著遠(yuǎn)山大海的羊皮上時(shí),一種奇異的、近乎狂熱的光芒,卻在他被恐懼和煤灰覆蓋的眼眸深處,猛地燃燒起來。那光芒壓倒了恐懼,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悄無聲息地爬起,像一道在陰影里滑行的幽靈。他沒有走向那扇被反鎖的、象征著父親絕對權(quán)威的大門,而是轉(zhuǎn)向鋪?zhàn)痈钐帯⒍逊抨惻f雜物的角落。那里,在蒙塵的舊鐵砧和廢棄的犁頭后面,一件東西半掩在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之下。
那是祖父留下的遺物。一件沉重的、樣式古舊的全身鎧甲。歲月和濕氣在它的表面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大片大片銹蝕的暗紅,如同干涸凝固的血痂,覆蓋了它原本可能閃亮的金屬表面。關(guān)節(jié)連接處覆蓋著厚厚的、灰綠色的銅綠,頭盔的面甲扭曲變形,只留下兩個(gè)深不見底的黑洞,凝視著無盡的黑暗。整副鎧甲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和泥土的混合氣味,仿佛剛從一座被遺忘的古墓里拖出來。
盧修斯沒有絲毫猶豫。他伸出顫抖卻異常堅(jiān)定的手,拂去頭盔上厚厚的蛛網(wǎng)和灰塵。冰冷粗糙的觸感傳來。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里滿是腐朽的氣息,然后,他抓住冰冷的甲片,開始一件件,將這沉重、銹蝕、散發(fā)著墓穴氣息的鎧甲,往自己年輕單薄的身體上套。
冰冷的鐵銹味直沖鼻腔,甲片緊貼著單薄的粗麻布衣,帶來刺骨的寒意和僵硬的禁錮感。沉重的分量壓得他肩膀生疼,膝蓋微微發(fā)顫。但他不管不顧。他系緊每一根殘破的皮帶扣環(huán),動(dòng)作笨拙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狂熱。當(dāng)那頂布滿銅綠、面甲扭曲的頭盔最終沉重地壓在他的頭上時(shí),眼前的世界只剩下那兩道狹窄、幽暗的視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頭盔內(nèi)壁濃重的鐵腥和塵封百年的腐朽氣息,冰冷地灌入肺腑。
他像一具被古老戰(zhàn)甲復(fù)活的亡靈,拖著沉重而銹蝕的步伐,每一步都伴隨著金屬摩擦的刺耳呻吟,走向鐵匠鋪的后墻。那里,一扇為了搬運(yùn)重物而開鑿、后來被廢棄的小窗,被幾塊松動(dòng)的石頭潦草堵著。他伸出裹在冰冷鐵手套里的手,開始用力地、無聲地扒開那些石頭。碎石和灰塵簌簌落下。
縫隙終于足夠大了。外面,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正在緩緩?fù)顺?,天際透出第一線極淡的、冰冷的魚肚白。
他回頭,最后看了一眼這個(gè)充滿煤煙、鐵銹和父親暴怒詛咒的牢籠。熔爐的余燼只剩下幾點(diǎn)微弱的暗紅,如同瀕死野獸的眼睛。他的目光掃過角落那堆被父親撕碎、踐踏的騎士小說殘骸,它們已和煤灰泥土徹底混合,無法分辨。
然后,他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將這具包裹在冰冷鐵殼里的年輕身體,從那狹窄的石縫中,奮力地?cái)D了出去。銹蝕的甲片刮擦著粗糙的石壁,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在寂靜的黎明前傳得格外遠(yuǎn)。幾片松動(dòng)的鐵銹被刮落下來。
外面,清冽的空氣如同冰水般涌入頭盔的視孔,帶著露水和草葉的氣息,瞬間沖淡了鐵匠鋪里那令人窒息的污濁。他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每一次吸氣都讓冰冷的鐵甲緊貼著胸膛。
馬廄就在不遠(yuǎn)處。那匹屬于他的、年輕的白色牡馬“銀霧”,到了主人的異常,在朦朧的晨光中不安地踏著蹄子,噴著白色的鼻息,烏黑的大眼睛警惕地看著這個(gè)從石縫中鉆出的、移動(dòng)的、散發(fā)著鐵銹和瘋狂氣息的怪物。
盧修斯走過去,動(dòng)作因鎧甲的束縛而顯得僵硬笨拙。他解開韁繩,笨重地試圖爬上馬背。沉重的盔甲讓他失去了往日的敏捷,第一次嘗試差點(diǎn)滑落。銀霧不安地扭動(dòng)了一下脖子。他喘息著,用盡力氣,終于攀了上去,沉重的身軀壓得馬鞍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他端坐在馬背上,包裹在冰冷、銹蝕的古老鎧甲里。頭盔下,他那張年輕的臉龐蒼白,嘴唇緊抿,只有那雙眼睛,透過扭曲面甲上的視孔,燃燒著一種混合了恐懼、決絕和巨大憧憬的火焰。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個(gè)在黎明微光中如同巨大陰影般的鐵匠鋪輪廓,那個(gè)他生活了十六年、此刻卻如同巨大棺槨的“家”。
他猛地一抖韁繩!
“駕!”
聲音從頭盔里傳出,帶著金屬的回響和少年變聲期的嘶啞,穿透了薄薄的晨霧。
白馬銀霧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長嘶,前蹄高高揚(yáng)起,雪白的鬃毛在晨風(fēng)中如旗幟般揚(yáng)起,瞬間掙脫了馬廄的陰影束縛。有力的四蹄踏破沉寂,敲打著堅(jiān)硬冰冷的地面,如同驟起的鼓點(diǎn),載著背上那具包裹在銹蝕鐵甲里的年輕軀體,向著東方,向著那片羊皮卷上描繪的、未知的遠(yuǎn)山大海,向著那懸崖頂端的方形標(biāo)記,向著父親那“比死亡更糟”的詛咒所指引的方向——
疾馳而去!
冰冷的鐵甲在奔馳中相互碰撞、摩擦,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哐啷…哐啷…”聲,如同送葬的節(jié)拍,伴隨著急促清脆的馬蹄聲,敲碎了王國邊緣黎明前最后的寂靜。少年騎士的身影,在灰白的天幕下,化作一個(gè)奔向未知地獄的、移動(dòng)的銹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