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沉重閉合的悶響，隔絕了門外激烈的生死搏殺，也仿佛按下了時笙心中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

門內(nèi)，死寂如凝固的寒冰。只有她壓抑不住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在空曠冰冷的石室中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渺小。她背靠著能吞噬光線的黑色墻壁，身體微微顫抖，冰藍色的眼眸被淚水模糊，失焦地望著前方那塊嵌在石臺中的、布滿死寂孔洞的蒼白隕玉。手中緊攥著的星穹列車專票，光芒黯淡，只剩下微弱到幾乎熄滅的震顫，像風(fēng)中殘燭。

滾燙的眼淚砸在腳下同樣冰冷的黑色巖石上，暈開小小的深色圓點，又迅速凍結(jié)成微小的冰晶。剛才那短暫得如同幻覺的通話，像一束強光，瞬間照亮了她身處異鄉(xiāng)的孤獨深淵有多么冰冷黑暗。姬子故作鎮(zhèn)定下報廢的咖啡杯，楊叔緊鎖得能夾死虛卒的眉頭，三月七哭濕的枕頭，帕姆在觀景車廂轉(zhuǎn)圈圈踩出的焦慮足跡……這些熟悉的、瑣碎的細節(jié)，此刻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她的心臟，比經(jīng)脈撕裂的劇痛更甚百倍。

“活著……保持信號……” 黑塔最后那穿透雜音的命令，帶著罕見的急切，在她腦海里反復(fù)回響，如同烙印。

委屈、后怕、對“家”的深切渴望……種種情緒翻江倒海。可這一次，在洶涌的淚水和劇痛之下，卻奇異地生出了一點腳踏實地的盼頭。像溺水之人終于抓住了一塊浮木，雖然小，但真實。

“黑塔……找到我了……” 她抽噎著，用袖子胡亂抹了把臉，冰涼的布料擦過皮膚，刺痛感讓她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瞬?！八麄儧]散架……帕姆還在轉(zhuǎn)圈圈……三月……丹恒……開拓者……” 想到小三月抱著她的枕頭哭得稀里嘩啦的樣子，時笙鼻子一酸，又想哭，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扯，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帶著鼻涕泡的笑容。

是啊，他們知道了，他們正在想辦法！她不是被遺忘在宇宙垃圾堆里的塵埃了！這個認知，像一股微弱卻堅定的暖流，開始融化心中那層厚厚的、名為絕望的堅冰。雖然代價是幾乎被掏空的身體和撕裂的經(jīng)脈，雖然回家的路依舊漫長艱難……但，有盼頭了！她現(xiàn)在要做的，前所未有的清晰明了：活下去！，養(yǎng)好傷，保持住這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號連接。其他的，交給黑塔和姬子楊叔他們……至于這塊大石頭……它愛凈化多久凈化多久，跟她關(guān)系不大了！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而冷靜的聲音打破了石室內(nèi)的悲泣與死寂。

“時姑娘。”

張啟山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他站在幾步之外，沒有立刻去看那塊隕玉，那雙深邃銳利如鷹隼的眼眸，此刻正牢牢鎖定在時笙身上。目光里混雜著極致的凝重、一絲不易察覺的震撼，以及……一絲了然，但絕沒有對“通訊內(nèi)容”的理解——那對他而言，只是無法解讀的、來自未知之地的古怪噪音。

他看到了。看到了她不顧自身，傾力守護他開啟鐵門的冰盾；看到了她彈指間凍結(jié)忍者的冷酷精準；看到了她揮手凈化污穢詛咒的凜然神威；更看到了她為了保護隕玉核心，不惜代價、如同瀕死恒星爆發(fā)般瞬間湮滅強敵的恐怖力量。還有那最后……她對著那個發(fā)出古怪噪音的小牌子，流露出的那種撕心裂肺、全然不設(shè)防的脆弱與狂喜。

這種力量，這種矛盾，這種與“家”的強烈羈絆……其價值與危險性，此刻在張啟山心中被提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她不是棋子，她是足以掀翻棋盤、甚至改變規(guī)則本身的存在。但同時，她也有致命的弱點——她的“歸途”，她的“家人”。

時笙被這目光刺得一個激靈，混亂的情緒像是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她猛地抬起頭，對上張啟山的視線，冰藍色的眼底還殘留著水光，但屬于巡獵者的本能警覺瞬間被喚醒。她下意識地將攥著專票的手藏到身后，身體繃緊，警惕地看著他。

“你……” 她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看什么看！” 語氣有點沖，帶著剛哭過后的惱羞成怒和未散的防備。但那份因為聯(lián)系上“家人”而生出的、微妙的底氣，讓她不像之前那樣只有無助。

張啟山?jīng)]有在意她沖的語氣，他的視線緩緩掃過她慘白的臉、嘴角殘留的血跡、以及微微顫抖的身體?！澳愕膫?，很重。” 他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陳述著事實?！皠偛拍枪闪α?，不是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能駕馭的。強行催谷，傷及本源。” 他的目光銳利，仿佛能看透她的虛弱。

時笙抿緊蒼白的嘴唇，沒有否認。她只是挺直了腰板，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搖搖欲墜?！八啦涣?。養(yǎng)養(yǎng)就好?！?她硬邦邦地回道，甚至嘗試著調(diào)動一絲微弱的寒氣流轉(zhuǎn)過受損的經(jīng)脈，立刻疼得她齜牙咧嘴，倒抽一口冷氣，那點強裝的鎮(zhèn)定瞬間破功。但這一次，她眼神里沒有絕望，只有“我知道很糟但我能熬”的執(zhí)拗。

張啟山看著她疼得抽氣的樣子，深邃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東西，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沒有繼續(xù)追問，目光轉(zhuǎn)向了石室中央那塊嵌在石臺上的隕玉。那蒼白的色澤、猙獰的孔洞、深處掙扎閃爍的幽藍星塵……構(gòu)成一幅詭異而神秘的畫面。他緩緩走近，在距離隕玉幾步之遙處停下。

“這就是你想要的‘星辰本源’？” 他伸出手，并未觸碰，只是懸停感受著那浩瀚、冰冷、死寂卻又隱含微弱生機的矛盾氣息。這氣息讓他體內(nèi)因父母混血而不全的血脈，似乎都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微弱、難以言喻的共鳴?！八坪跏艿搅宋廴?。” 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在那處被詛咒黑氣沾染、幽藍光芒顯得格外黯淡和混亂的孔洞上。

提到隕玉，時笙的注意力被拉過去。她強撐著走近幾步，盯著那污染孔洞，咬牙切齒：“是剛才那道黑氣！該死的蟲子！” 不過，憤怒很快被一種“與我無關(guān)”的輕松取代?！安贿^沒關(guān)系了?！?她甚至聳了聳肩，牽動傷口又“嘶”了一聲，“我的‘船票’已經(jīng)定位了，這大石頭只是信號塔。它自己會慢慢清理掉那些臟東西的，只要沒人再往里面倒垃圾。” 她語氣輕松，仿佛在說鄰居家堵了的下水道。

張啟山眉頭微挑，對她這種突然“甩手掌柜”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有些意外。他仔細感應(yīng)了一下污染區(qū)域，確認那股陰冷污穢的氣息確實被隕玉核心本身的微弱力量壓制著，并無擴散跡象，且石室的隔絕效果極強?！八罱K能自我凈化？” 他確認道。

“嗯哼，” 時笙點頭，帶著點“看吧我就說”的小得意，“就是慢點，可能得按百年來算？反正別管它，關(guān)好門就行?！?她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茍住等救援”，對隕玉本身的興趣大減。

張啟山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決斷：“那就讓它永遠留在這里?！?他走到鐵門內(nèi)側(cè)，將手掌按在門后布滿星辰紋路的凹槽上。

“嗡……”

低沉的嗡鳴響起，比開啟時更加厚重決絕。門扉沉重地閉合、落鎖。門上的星辰紋路徹底黯淡。浩瀚的星辰氣息被徹底隔絕。

石室內(nèi)，只剩下時笙懷中車票那微弱但穩(wěn)定的信號震顫。

“走！” 張啟山?jīng)]有絲毫留戀，轉(zhuǎn)身大步走向通道入口。他的步伐沉穩(wěn)，但背影透著一股大戰(zhàn)之后的疲憊。

時笙深吸一口氣?；钕氯?，保持信號。她強行壓下劇痛和虛弱，調(diào)動殘余的巡獵之力，在體表覆蓋上一層薄薄的冰霜護膜穩(wěn)定傷勢。邁步跟上時，一陣強烈眩暈襲來，她踉蹌了一下。

“能走嗎？” 張啟山頭也沒回。

“能！” 時笙咬牙站穩(wěn)。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觸碰到一個盒子。打開一看——那是她之前為了生計用薄荷和清水以及命途之力做的、沒來得及吃的薄荷冰棍。她猶豫了一下，掏了出來。冰棍表面覆蓋著一層薄霜，散發(fā)著絲絲涼氣。

“那個……張大軍官，” 她看著張啟山高大的背影，鬼使神差地開口，聲音還有點啞，但帶著一種劫后余生、想要抓住點熟悉東西的沖動，“補充點能量？薄荷味的，提神醒腦，童叟無欺！” 她把那半根賣相實在不怎么樣、甚至有點歪歪扭扭的薄荷冰棍往前遞了遞。這舉動純粹是心態(tài)放松后，帶著點“看你能不能繃住”的惡趣味。

張啟山腳步一頓，回過頭，銳利的目光落在時笙手中那根簡陋的冰棍上，又掃過她慘白卻帶著點莫名期待的臉，最后落在她身后那扇緊閉的鐵門上。他沉默了兩秒，似乎在權(quán)衡“拒絕”和“接受這看起來有點蠢的提議”哪個更浪費時間。

最終，他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極其自然地接過了那半根冰棍，仿佛接過一份重要文件。然后，在時笙和剛從通道入口警惕地探頭看情況的張日山的目光注視下，張大佛爺，面不改色地……咬了一口。

冰涼、帶著粗糙薄荷味的碎冰渣在口中化開，一股極其直接的、提神醒腦的涼意直沖天靈蓋。張啟山幾不可察地瞇了下眼，似乎被這過于“樸實”的口感沖擊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如常。他咽下那口冰渣，聲音依舊沉穩(wěn)：“味道……很獨特。” 頓了頓，補充道，“下次，糖放多點?！?說完，拿著那半根冰棍，轉(zhuǎn)身繼續(xù)大步前行。

時笙：“……” 冰藍色的眼睛眨了眨，看著張啟山拿著冰棍走得虎虎生風(fēng)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一股荒謬又有點想笑的感覺沖淡了疼痛。她咧了咧嘴，牽動了嘴角的傷，又“嘶”了一聲。

張日山在一旁默默收回了目光，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但迅速恢復(fù)了冷峻，側(cè)身讓開通道入口，順勢扶住這傻姑娘的手，沉聲道：“佛爺，時姑娘，這邊。通道已肅清?！?他身上的血腥味和硝煙味濃重，顯然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

三人迅速通過通道撤離。一路疾行，穿過來時復(fù)雜危險的溶洞路徑，終于從一處偽裝得極好的山壁裂縫中鉆出。外面天色已近黎明，東方泛起魚肚白。清新的空氣涌入肺腑，沖淡了地底的陰冷和血腥。

張日山立刻發(fā)出信號，隱藏在附近的親兵迅速趕來接應(yīng)。馬車早已備好。

“佛爺，剛才動靜不小，恐怕驚動了……” 一名親兵頭目上前低聲匯報，語氣帶著顧慮。

“無妨?！?張啟山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長沙城，還沒有我張啟山需要躲著走的軍警憲特?！?他目光掃過晨曦中的山野，語氣平淡卻透著強大的自信。九門提督，長沙布防官，他有說這話的底氣和實力?！盎馗?。”

他率先登車。時笙在張日山的攙扶下也艱難地爬了上去，一屁股坐在柔軟的墊子上，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只想立刻睡死過去。

馬車啟動，在顛簸的山路上行駛。車廂內(nèi)一片沉默。張啟山閉目養(yǎng)神，似乎在平復(fù)心緒。張日山正襟危坐，警惕地注意著車外動靜，盡管身體緊繃，帶著戰(zhàn)斗后的疲憊。

時笙半耷拉在小副官的肩上發(fā)呆，感受著體內(nèi)空蕩蕩的撕裂感和懷中車票那微弱卻堅定的震顫，以及身側(cè)小副官緊繃的身體，壞唧唧地不動聲色彎了彎眼角，隨后靠到車座后背。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來，眼皮沉重得打架。但想到那半根被張啟山面不改色吃掉的冰棍，她又忍不住想笑。笑著笑著，牽動了內(nèi)傷，又是一陣齜牙咧嘴。

她悄悄摸出貼身藏著的星穹車票，感受著那微弱但穩(wěn)定的震顫。雖然通訊斷了，但信號還在。黑塔他們知道她在哪了。

“活著……保持信號……” 她無聲地默念著，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疲憊卻真實的輕松。

“回去得跟帕姆說說……張大軍官吃我的冰棍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意識漸漸沉入黑暗。緊繃了幾個月的神經(jīng)，在聯(lián)系上“家”的瞬間，終于允許她徹底放松下來。

就在她意識沉入黑暗的前一刻——

一個極其微弱、只有她能“感知”到的、如同精密機械解鎖的“咔噠”聲，在她靈魂深處響起。

緊接著，一個熟悉的、無形的“空間”感在她意念中展開。雖然連接微弱且不穩(wěn)定，仿佛信號不良的投影，但她清晰地“感知”到了。那是她在星穹列車上專屬的無形空間背包，一個屬于開拓者的標準配置，用于存放個人物品和應(yīng)急物資。

意念掃過那個空間，雖然無法瞬間“看”清全部，但一些關(guān)鍵物品的存在感清晰地傳遞過來：幾套換洗衣物（包括那套有點羞恥的開拓者制服）、幾管應(yīng)急用的通用能量營養(yǎng)膏（味道記憶瞬間讓她皺了皺鼻子）、一小盒帕姆珍藏的星槎海特產(chǎn)薄荷糖、幾塊用于維修的小型通用能量電池……更讓她心頭一跳的是，她感知到了一個標準制式的星際急救包（里面包含高效消毒劑、組織修復(fù)凝膠、納米縫合器、甚至可能有強效止痛針和廣譜抗寄生蟲/病毒藥劑？），以及幾個貼著仙舟聯(lián)盟丹鼎司標簽的、材質(zhì)特殊的玉瓶（里面裝著什么丹藥或藥材？效果不明，但來自丹鼎司的名頭本身就代表著不凡）甚至還有幾本她沒看完的星際冒險小說……

是黑塔！一定是她在通訊中斷前，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遠程激活或臨時修復(fù)了她這個因時空紊亂而失聯(lián)的空間背包權(quán)限。 雖然感覺這“背包”狀態(tài)很脆弱，存取物品可能需要消耗額外的精神或能量，且無法放入這個世界的活物或過大物品，但這意味著……她終于有“補給”了，而且是來自星穹列車的、遠超這個時代的補給。二爺夫人丫頭需要的治療，她自身的恢復(fù)，以及日后的必需品……似乎都有了新的可能。

這個認知帶來的狂喜和安心感，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丫頭有救了，她自己也能更快好起來了！

“嘿嘿……帕姆……薄荷糖……急救包……” 昏睡過去的時笙，嘴角掛著傻乎乎的笑意，懷里緊緊攥著車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最后一個念頭是：“養(yǎng)好傷……多做點冰棍……下次給張副官也嘗嘗……看他臉會不會僵……”

張啟山緩緩睜開眼，深邃的目光落在昏睡過去的時笙身上。少女蜷縮在角落，臉色蒼白如紙，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地蹙著，嘴角卻帶著點奇怪的笑意，懷里還緊緊攥著那個古怪的小牌子。脆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卻又藏著足以焚毀城池的力量。

他移開目光，看向車窗外漸亮的天空。長沙城的風(fēng)雨不會停歇，但這個麻煩又奇特的“無名客”，她的“養(yǎng)傷”和“等待歸途”的日子，恐怕也會給這潭深水帶來意想不到的波瀾。至少，張副官的日子……大概要熱鬧了。想到張日山看到冰棍時那一瞬間的僵硬表情，張啟山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