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日子,在一種刻意維持的、近乎窒息的平靜中滑過?;ń忱侠铑^如同人間蒸發(fā),再無人提起。那場驚心動魄的“拔舌”風(fēng)波,那本在炭火中化為飛灰的《前朝堪輿雜錄》,連同那個如同禁忌符咒般的“蒯”字,都成了王府深處不可觸碰的禁區(qū)。仆役們噤若寒蟬,行走無聲,連眼神都刻意避開后園花房的方向,仿佛那里盤踞著無形的惡鬼。
藏海的高熱早已退去,只是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眼下的青影也未曾完全消散。罰抄的《道德經(jīng)》已厚厚一摞堆在案頭,墨跡干透,散發(fā)著新墨特有的微腥氣味。他抄得很認(rèn)真,一筆一劃,力透紙背,仿佛要將那些玄奧的字句刻進(jìn)骨子里,刻進(jìn)那片被王爺用雷霆手段強(qiáng)行鎮(zhèn)壓、卻依舊在心底深處隱隱作痛、翻涌著巨大謎團(tuán)的混沌之地。
王爺待他,似乎與從前并無二致。每日考校功課,依舊毒舌刻薄,批注犀利;用膳時,依舊會不動聲色地將藏海多看一眼的菜式轉(zhuǎn)到他面前;夜里他偶爾驚醒,也總能感覺到外間守夜榻上那道沉穩(wěn)的呼吸,如同定海神針,無聲地驅(qū)散夢魘的余悸。
可藏海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王爺?shù)哪抗饴湓谒砩蠒r,那深邃的眼底深處,似乎多了一層無形的、堅冰般的屏障。那屏障隔絕了所有可能觸及那個禁忌話題的路徑。藏海甚至能感覺到,當(dāng)自己偶爾因為專注堪輿推演而習(xí)慣性地捻起一小撮沙土、或是無意中流露出某種沉思的神態(tài)時,王爺周身的空氣會瞬間凝滯一瞬,如同繃緊的弓弦,帶著無聲的警告。
這份刻意維持的平靜,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洶涌的暗流之上。冰面之下,那個巨大的謎團(tuán),那個關(guān)于“蒯家”、關(guān)于“蒯家小公子”、關(guān)于自己模糊的來處和那夜血色夢魘的疑問,如同被強(qiáng)行按入水底的葫蘆,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在沉默的壓抑中,積蓄著越來越強(qiáng)的反彈力量。
每一次王爺看似無意的回避,每一次感受到那無形的冰封屏障,都像一根細(xì)小的針,扎在藏海的心上。委屈,不甘,還有那被強(qiáng)行壓抑的、對自身根源本能的探尋渴望,在心底無聲地發(fā)酵、膨脹。
這日午后,春陽正好。藏海坐在書房的窗邊,面前攤著一卷新得的《水經(jīng)注疏》,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強(qiáng)迫自己沉浸在那些關(guān)于江河源流的文字里,試圖用知識的洪流沖淡心底的暗礁。
王爺坐在寬大的紫檀書案后,批閱著堆積如山的奏報。墨玉的筆桿在他指間流轉(zhuǎn),落筆沉穩(wěn),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諝饫飶浡了愫湍V研磨后的清冽氣息,寧靜得只剩下紙頁翻動的聲音。
然而,藏海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從書卷上移開,落在書案一角。那里靜靜躺著一方溫潤的紫檀羅盤——正是王爺在他生辰所贈。陽光落在深紫色的木質(zhì)紋理上,流淌著內(nèi)斂沉靜的光華。他看著那羅盤,指尖似乎還殘留著捻土?xí)r微涼的觸感,老花匠那沙啞絕望的哭喊聲又在耳邊隱隱響起:“手勢……一模一樣……”
那模糊的、帶著血腥味的刺痛感,再次毫無預(yù)兆地攫住了他!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委屈和茫然,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用《道德經(jīng)》和堪輿書籍辛苦構(gòu)筑的心防!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不再掩飾,直直地、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執(zhí)拗和深藏的脆弱,望向書案后那個垂眸批閱奏折、周身散發(fā)著無形疏離感的男人!
“王爺!”藏海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寂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清晰地在沉水香的氣息中響起。
蕭景容執(zhí)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墨跡在奏折上洇開一個微小的墨點。他沒有抬頭,只是那握著筆桿的指節(jié),無聲地收緊了些許,指節(jié)泛出用力的青白色。
藏??粗鯛斈呛翢o回應(yīng)的冷峻側(cè)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那壓在心頭、日夜翻攪、幾乎要將他吞噬的巨大疑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問了出來:
“我……我從前……到底是誰?”
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滾燙的溫度,灼燒著他的喉嚨。
“……”
書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沙沙的書寫聲徹底消失了。沉水香的煙氣似乎也凝滯了。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蕭景容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山岳傾覆般的沉重感。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片凍結(jié)萬物的冰冷。那目光如同兩柄淬了萬年玄冰的利刃,穿透凝固的空氣,精準(zhǔn)地、毫無溫度地釘在藏海那張寫滿了執(zhí)拗、委屈和脆弱尋求的小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被冒犯的波動。只有一種純粹的、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冰冷。仿佛藏海問出的,不是一個關(guān)于自身根源的疑問,而是一句足以引來滅頂之災(zāi)的……褻瀆之語。
這冰冷的死寂和那毫無溫度的目光,比任何雷霆暴怒都更讓藏海感到恐懼!他仿佛看到那層覆蓋在洶涌暗流上的薄冰,正在他腳下寸寸碎裂!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他下意識地想要退縮,想要收回那句話,可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藏海被這冰冷的死寂和目光凍得幾乎要窒息時——
蕭景容緊抿的薄唇,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了一個冰冷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帶著點惡劣興味的審視。
“呵?!币宦晿O其短促、如同冰棱碎裂的輕嗤,從他喉間逸出。
隨即,那冰冷淬毒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
“你是誰?”
他微微歪了歪頭,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戲謔的審視,冰冷的眼底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藏海極其熟悉的、屬于王爺式“找茬”的微光。
“你是本王從亂葬崗撿回來的傻小子?!泵恳粋€字都帶著刻薄的腔調(diào),是藏海聽了千百遍的配方,“一個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的蠢貨?!?/p>
“傻兒子”……“蠢貨”……
依舊是熟悉的毒舌,可藏海緊繃的心弦,卻因為這熟悉的配方而詭異地……松動了一絲?王爺眼中那飛快掠過的、熟悉的“找茬”光芒,像一顆微小的火星,瞬間點燃了他某種被恐懼壓抑的直覺——這好像……不是要動真格的樣子?
果然,蕭景容的話并未停止。他看著藏海依舊煞白卻不再完全是恐懼的小臉,眼底那絲惡劣的興味更濃。他甚至身體微微前傾,隔著寬大的書案,用一種極其輕描淡寫、帶著點夸張的威脅語氣,慢悠悠地補(bǔ)充道:
“再問這種蠢問題——”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看著藏海下意識屏住的呼吸,薄唇間清晰地吐出四個字,不再是冰封萬里的死亡宣告,反而帶著點……熟悉的、王爺式的、嚇唬小孩的惡劣:
“送你去挖礦。”
挖礦?
藏海瞬間愣??!
不是拔舌那種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酷刑!是挖礦!王爺以前嚇唬他闖禍時,也用過類似的詞——“再敢上房揭瓦,就把你丟進(jìn)西山礦洞挖煤!”——通常是他在書房屋頂掏鳥窩被發(fā)現(xiàn)后,王爺一邊冷著臉讓暗衛(wèi)把他拎下來,一邊甩出的毫無威懾力的狠話!
那緊繃的、如同拉到極致的弓弦般的恐懼,在這熟悉的、帶著點夸張的“挖礦”威脅下,如同被戳破的氣球,“噗”地一聲泄了大半!巨大的委屈和茫然還在胸腔里翻涌,可那股滅頂?shù)慕^望感,卻詭異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酸酸澀澀、混雜著委屈、不甘、還有一絲被王爺用這種方式“安撫”的……哭笑不得的復(fù)雜情緒。
王爺在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訴他,這個話題到此為止?用“挖礦”這種他早就不信的“酷刑”來……活躍氣氛?或者說,笨拙地……畫下句點?
藏??粗鴷负竽莻€依舊板著臉、眼神深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就嚇唬你怎么了”的男人,那股被強(qiáng)行壓抑的委屈和不甘,如同找到了泄洪的閘口,洶涌地沖了上來,卻不再帶著恐懼的尖刺。
他猛地從錦凳上站了起來!動作快得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刺耳的巨響!但他臉上不再是慘白的恐懼,而是一種混合著委屈、倔強(qiáng)、還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復(fù)雜神色。
他沒有退縮,沒有求饒。他咬著下唇,紅著眼眶,像一頭被逼急了的小獸,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勁兒,繞過寬大的書案,朝著那個剛剛對他發(fā)出“挖礦”威脅的男人,直直地沖了過去!
這一次,不是絕望的撲抱。更像是……一種帶著委屈的、宣告妥協(xié)的……撞入!
小小的身體帶著一股倔強(qiáng)的沖力,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進(jìn)了蕭景容那冰冷堅硬、如同寒鐵鑄就的懷抱!他伸出雙臂,依舊用力地、卻不再是瀕死般箍緊地環(huán)住了王爺勁瘦的腰身。整張臉深深埋進(jìn)那帶著沉水香和墨香的、冰冷的衣襟里,鼻尖瞬間被那熟悉的氣息包圍,眼眶的酸澀再也忍不住,溫?zé)岬囊后w無聲地涌出,迅速濡濕了冰涼的錦緞。
他沒有哭喊,沒有哀求。只是把臉更深地埋在那片冰冷的衣料里,身體微微顫抖著,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小獸嗚咽般的抽氣聲。
“……”蕭景容的身體,在少年帶著委屈的沖力撞入懷中的瞬間,再次猛地一震!周身那刻意維持的、凍結(jié)萬物的冰冷氣場,如同被投入熔巖的堅冰,瞬間土崩瓦解!
他僵硬地垂眸。懷中少年不再顫抖如風(fēng)中落葉,但那無聲的濡濕和壓抑的抽噎,卻比任何哭喊都更清晰地傳遞著那份巨大的委屈和……最終無奈的妥協(xié)。
那環(huán)抱著他腰身的手臂,不再是用盡全力的死箍,而是一種帶著沉重分量的……宣告歸巢。
他那只原本擱在書案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在空中停頓了一瞬。
然后,帶著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沉重的無奈,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終于還是輕輕地、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落在了藏海微微聳動的后背上。
一下。一下。緩慢而沉重。
不再是安撫夢魘的笨拙,也不是花房門口的僵硬。這一次的輕拍,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嘆息,和一種無聲的、沉重的承諾——關(guān)于翻篇的承諾。
藏海埋在他胸前的抽噎聲,在這沉重而有力的輕拍下,漸漸平復(fù)下來。環(huán)抱著腰身的手臂,卻依舊沒有松開,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妥協(xié)了,我不問了,但你別想推開我。
蕭景容維持著這個姿勢,如同沉默的礁石。他微微仰起頭,下頜抵在藏海柔軟的發(fā)頂,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春陽照亮的庭院。陽光透過窗欞,在兩人相擁的身影旁投下溫暖的光斑。
他眼底深處,那翻涌的冰冷風(fēng)暴、被觸及禁忌的緊繃、以及那深不見底的痛楚,在少年無聲的眼淚和這份帶著委屈的、沉重的妥協(xié)擁抱中,終究是……緩緩地平息了。
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如同深海般的疲憊,和一種更加不容置疑的……
守護(hù)的決心。
“蠢貨?!币粋€極其低啞、帶著不易察覺的、被淚水浸透的喑啞聲音,從他緊抿的唇間,幾不可聞地逸出。不是訓(xùn)斥,更像是一聲塵埃落定后的沉重嘆息。
他落在藏海后背的手掌,無聲地收緊了些許,將那帶著復(fù)雜情緒、卻最終選擇錨定在他身邊的少年,更深地、更穩(wěn)地,圈禁在了自己的深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