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家驚魂帶來的漣漪，在藏海那帶著委屈的妥協(xié)一抱后，仿佛真的被王爺用“挖礦”的戲謔徹底壓入了深不見底的寒潭。王府的日子重新流淌起來，表面恢復(fù)了往昔的節(jié)奏。毒舌的考校，不動聲色的縱容，書房里各自占據(jù)一隅的寧靜，似乎都回到了原點。

只是藏海知道，有些東西終究不同了。他不再試圖去捕捉王爺眼中那道無形的冰墻，也刻意避開了任何可能勾起“蒯”字聯(lián)想的小動作。他將那份巨大的茫然和一絲隱秘的不甘，連同對自身根源的好奇，一同壓進了心底最深處，如同封存一壇烈酒，等待歲月將其沉淀或……發(fā)酵。他開始更加專注地研習堪輿，翻閱那些王爺默許的、無關(guān)“蒯氏”的典籍圖冊，仿佛要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這能讓他暫時忘卻一切的天地經(jīng)緯之中。

這日午后，藏海正伏在書房的紫檀木大案上，對著一幅新得的《禹跡山河圖》細細推敲黃河故道的變遷。陽光透過高窗，灑在泛黃的圖卷上，勾勒著他專注的側(cè)影。王爺則在書案另一頭，批閱著幾份加急的軍報，神情沉凝。

“王爺，”福伯的聲音在書房門口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工部陳大人求見，已在‘松濤堂’等候?！?/p>

蕭景容頭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聲，提筆在最后一份軍報上落下朱批，動作沉穩(wěn)利落。他放下筆，站起身，墨色的蟒袍在陽光下流淌著沉靜的光澤。他并未看藏海，只隨意地丟下一句：“仔細些，別把墨滴到圖上?！?便邁步離開了書房。

藏海應(yīng)了一聲，心思還在那蜿蜒的黃河故道上。王爺一走，書房里只剩下他一人，更顯空曠安靜。他蘸了蘸墨，正欲在圖上標注一處疑點，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落葉拂地的聲響——來自書房外回廊拐角的陰影處。

那是暗衛(wèi)特有的、幾乎融入環(huán)境的腳步聲。若非藏海在王府長大，對某些細微動靜異常敏感，幾乎無法察覺。

這么隱蔽？藏海握著筆的手微微一頓。王爺剛走，暗衛(wèi)就出現(xiàn)在書房附近……是有什么要緊事要避開他回稟？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閃過腦海！蒯家！花匠老李頭！

心臟猛地一跳！被強行壓下的疑慮瞬間翻涌上來！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放下筆，像只靈巧的貍貓，悄無聲息地溜到書房那扇巨大的雕花木門邊。門并未關(guān)嚴，留著一道細微的縫隙。他側(cè)身，將耳朵緊緊貼在冰涼的門板上，凝神細聽。

“……稟王爺，”一個刻意壓得極低、如同砂紙摩擦的暗啞聲音，透過門縫隱約傳來，正是王府影衛(wèi)首領(lǐng)冷七，“按王爺鈞令，三日之內(nèi)，已將京城內(nèi)外所有可能與‘蒯氏’有舊、且知曉當年些許內(nèi)情者，共計一十七戶，七十三口，悉數(shù)排查完畢?！?/p>

藏海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七十三口！王爺果然……動手了！不是殺人滅口吧？那花匠……

“其中，確與舊事有涉、且可能留有后患者，九人。”冷七的聲音冰冷而精確，不帶一絲感情，“已按王爺吩咐，全部‘妥善安置’，送出京城?！?/p>

安置？送出京城？

藏海緊貼著門板的掌心滲出了細汗。

“送往何處？”王爺?shù)穆曇繇懫?，依舊是那平淡無波的腔調(diào)，聽不出情緒，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嶺南。”冷七答得干脆利落，“瘴癘之地，山高路遠，與京城徹底隔絕。已著可靠之人沿途‘護送’，確保其抵達后，此生再難北返，亦無法與外界傳遞任何消息。所用銀錢、安置田宅，皆由‘隱賬’支出，不留痕跡?！?/p>

嶺南……瘴癘之地……山高路遠……此生再難北返……

藏海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爬了上來！這……！徹底抹去痕跡，徹底斷絕任何可能的聯(lián)系！像被流放的孤魂，在蠻荒之地無聲無息地腐朽！

那花匠老李頭……也在其中嗎？他想起那日花匠驚恐扭曲的臉，絕望的磕頭，還有那句“太像了……”的哭喊……現(xiàn)在，他和他那點可能知道點什么的記憶，都被王爺一揮手，像掃除塵埃般，遠遠地掃到了嶺南的煙瘴之地，永世不得翻身！

書房外短暫的沉默。藏海能想象王爺負手而立，目光投向不知名遠方的樣子。

“做得干凈。”王爺?shù)穆曇艚K于再次響起，依舊是那聽不出喜怒的平淡，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不容置疑的終結(jié)意味，“此事，到此為止?！?/p>

“是！屬下明白！”冷七的聲音帶著絕對的服從，隨即，那細微的腳步聲再次響起，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回廊深處。

書房內(nèi)，藏海依舊緊貼著冰冷的門板，一動不動。

“安置嶺南……”“到此為止……”

王爺冰冷平淡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針，一根根扎進他的心底。沒有血腥，沒有酷刑，只有一種更令人心頭發(fā)冷的、高高在上的、徹底的抹除！為了他？為了守住那個關(guān)于“蒯家小公子”的秘密？為了他藏海能繼續(xù)做這個“傻小子”？

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滾燙！不是因為憤怒，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和無力。

他為那個可能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蒯家”感到悲涼嗎？還是為那些被無聲流放、只因可能認得“蒯家小公子”手勢的舊仆感到悲涼？或者，是為那個不惜一切、用最冷酷也最徹底的手段為他筑起高墻、隔絕所有風雨和真相的……王爺？

淚水無聲地涌出，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冰涼的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發(fā)出一絲哽咽。

王爺?shù)哪_步聲由遠及近，朝著書房門口走來。

藏海猛地驚醒！他不能被發(fā)現(xiàn)！不能讓王爺看到他這副樣子！不能讓王爺知道，他聽到了這冷酷的“安置”！

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臉，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在那沉穩(wěn)的腳步聲即將踏入門檻的前一瞬，他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那扇門，不再聽那腳步聲。他幾乎是跑著回到了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重重地坐回自己的錦凳上，一把抓過那幅《禹跡山河圖》，將整個臉幾乎都埋進了泛黃的紙頁里！手指死死攥著圖卷的邊緣，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

他努力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圖上黃河故道那曲折的線條，仿佛那是世間最值得探究的謎題。可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水光在晃動。

蕭景容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尺，瞬間掃過整個書房，最后落在那顆幾乎要埋進圖卷里的、毛茸茸的腦袋上。少年繃緊的脊背，用力到發(fā)白的手指，還有那刻意維持的、過分專注的姿態(tài)……

蕭景容的腳步在門口微微頓了一瞬。深邃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暗芒?？斓萌缤e覺。

他沒有走過去，也沒有詢問。只是如同往常一樣，邁步走向自己的書案。步履沉穩(wěn)依舊，帶起的微風拂動了桌角的沉水香青煙。

他坐下，拿起一份新的奏報，墨玉的筆桿在指間無聲轉(zhuǎn)動。目光落在奏報上，卻仿佛穿透了紙頁，落在了那片遙遠的、被瘴氣籠罩的嶺南群山。

書房里再次恢復(fù)了寂靜。只有更漏滴水的聲音，滴答，滴答，敲打著凝固的空氣。

藏海依舊將臉埋在《禹跡山河圖》里，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洇濕了泛黃的紙頁，在“黃河”的線條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他死死咬著牙，肩膀幾不可察地微微聳動了一下。

嶺南的風煙，此刻仿佛也吹進了這間溫暖的王府書房，帶著潮濕的、遙遠的、令人窒息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