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夜,亦是蕭藏海的十五歲生辰。及冠之年,本該是極莊重的典禮。然而永容王府的這場冠禮,卻透著一種與皇家威儀格格不入的、獨屬于蕭景容式的……離經(jīng)叛道與鋪天蓋地的寵溺。
暮色初合,整條汴河卻亮如白晝。
自上游金明池閘口起,至下游虹橋碼頭,綿延十數(shù)里的汴河兩岸,早已被王府侍衛(wèi)肅清。河面之上,千盞、萬盞形態(tài)各異的河燈,正隨波逐流,順水而下!燭光點點,匯聚成一條流淌在人間的璀璨星河,將冬夜的寒冷與黑暗驅散殆盡,映得兩岸瓊樓玉宇、雕梁畫棟皆披上了一層流動的、溫暖的橘紅色光暈。
這并非尋常祈福的素燈。
每一盞燈,無論材質是精雕細琢的木質樓船、憨態(tài)可掬的泥塑瑞獸,還是薄如蟬翼的絹紗蓮花,燈壁上皆非佛偈祥云,而是繪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連環(huán)畫!
畫中人只有一個主角——蕭藏海。
燈隨水走,光影流轉間,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往事在河面上無聲上演:
一盞燈上,小小的藏海正指揮小廝“微調”王府假山,結果亭角瓦片簌簌而落,砸在剛出亭子的王爺腳邊,王爺冷著臉拎起小混蛋的后領;
又一盞燈,稍大些的藏海猴子般攀在書房高聳的屋脊上,半個身子探出去掏鳥窩,底下王爺負手而立,臉色鐵青,旁邊暗衛(wèi)正搭梯子;
再一盞燈,皇家雅集,藏海指著被李昀等人破壞的沙盤,小臉繃緊,眼神冷颼颼,旁邊李昀正踩中機關跌入錦鯉池,水花四濺;
還有黃河冰凌咆哮的岸邊,少年藏海裹著厚斗篷,小臉凍得發(fā)青卻目光如炬,指著輿圖對河工們說著什么,王爺高大的身影立在他側后方,如同沉默的屏障……
甚至有一盞精巧的八角燈,畫著他生辰宴上捧著紫檀羅盤,哭得毫無形象的小花貓臉……
千燈千面,全是蕭藏海!全是他在王府這些年,被寵上天、無法無天、卻又一步步成長的“豐功偉績”!有些連藏海自己都快忘了的淘氣事,此刻竟被王爺用這種方式,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
河岸兩側,雖被侍衛(wèi)隔開,卻早已擠滿了聞訊而來的京城百姓。驚嘆聲、歡笑聲、議論聲匯成一片沸騰的海洋。誰都看得出,這哪里是尋常生辰慶典?這是永容王在用一種近乎宣告主權的方式,向整個京城昭示——這盞盞河燈里的小混蛋,是他蕭景容心尖上獨一無二的珍寶!
王府臨河最高的“觀瀾閣”上,暖意融融,地龍驅散了所有寒意。藏海身著一身嶄新的寶藍色織金錦袍,襯得身姿挺拔如新竹,已然有了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清朗輪廓。他憑欄而立,望著腳下汴河那綿延無盡、只為他一人點亮的璀璨燈河,心臟被一種巨大的、滾燙的暖流沖擊得幾乎無法跳動!
他認得那些畫!王府養(yǎng)著的丹青圣手,定是得了王爺?shù)氖谝猓瑢⑺切傲盂E”描繪得活靈活現(xiàn)!這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加冠賀詞都更直擊心靈!這是王爺在用他獨有的、近乎囂張的方式告訴他——你的一切,你的淘氣,你的成長,你的所有模樣,都在我眼中,都值得被銘記,被這萬家燈火一同見證!
眼眶瞬間酸脹得厲害,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他用力眨了眨眼,將那點濕意逼回去,猛地轉過身。
只見閣中那張寬大的紫檀圓桌旁,蕭景容正襟危坐,一身玄色暗金蟒袍,氣度沉凝如淵。他面前沒有珍饈美饌,只有一只……碩大的、冒著可疑熱氣的海碗。
碗中之物,堪稱驚世駭俗!
一坨粗壯如小兒手臂、互相糾纏、死結般的“面條”沉在碗底,顏色灰白不均,顯然揉面時水粉比例堪稱災難;面條之上,臥著兩枚焦黑如炭、邊緣卷曲、散發(fā)著可疑糊味的……煎蛋?碗中湯汁,色澤深褐近墨,飄著幾片同樣焦黑的、難以辨認的蔥花和幾粒倔強浮沉的……疑似肉末?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焦糊、鹽齁和生面氣的詭異味道,正頑強地從那海碗里彌漫開來,頑強地挑戰(zhàn)著觀瀾閣內(nèi)沉水香的清雅。
藏海:“……”
福伯侍立一旁,眼觀鼻鼻觀心,臉上肌肉卻微微抽搐著,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
蕭景容面不改色,仿佛面前擺著的不是一碗黑暗料理,而是御膳房精心烹制的龍肝鳳髓。他抬起眼皮,目光精準地捕捉到藏海臉上那副被千燈震撼又被眼前“美食”驚呆的復雜表情,薄唇微啟,吐出三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過來。吃?!?/p>
藏??粗峭搿澳固堪杳娓泶瘛保挚纯赐鯛斈菑埨渚琅f、仿佛在討論軍國大事的臉,再想想方才汴河上那為他一人點亮的千燈長卷……
“噗——哈哈哈哈哈哈!” 巨大的反差帶來的沖擊力徹底沖垮了藏海緊繃的心防!他再也忍不住,指著那碗“長壽面”,毫無形象地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都飚了出來!十五歲少年清朗的笑聲在暖閣里回蕩,沖散了所有的莊重,只余下純粹的、開懷的歡樂!
王爺下廚!給他做長壽面!做出了一碗能毒死大象的“杰作”!
蕭景容看著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藏海,冷峻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他并未因這放肆的大笑而動怒,反而在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如同冰河解凍般的微光。但面上,他依舊是那副“敢嫌棄本王手藝你就死定了”的表情。
待藏海的笑聲稍歇,蕭景容直接拿起桌上備好的烏木鑲銀箸,不由分說地塞進藏海手里,下巴朝那碗“墨面”一揚,語氣帶著點不耐煩的威脅:“笑夠了?笑夠了就吃!磨蹭什么?毒死省心!”
藏海握著那沉甸甸的筷子,看著碗里那坨“繩結”和“焦炭”,又看看王爺那張寫滿“你敢不吃試試”的臉,剛剛止住的笑意差點又噴出來。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壯士斷腕”的悲壯和隱秘的歡喜,咬緊牙關,屏住呼吸,伸出筷子,顫巍巍地夾起一坨最細的、看起來稍微能入口的面疙瘩,閉著眼,猛地塞進嘴里!
“唔!”
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齁咸混雜著濃烈焦糊和生面粉味道的沖擊波在口腔里炸開!藏海的臉瞬間皺成了包子,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他幾乎是本能地抓起手邊溫熱的茶水,仰頭就灌!
“咳咳咳!” 茶水嗆入氣管,咳得他滿臉通紅。
蕭景容冷眼旁觀,嘴角卻幾不可查地向上彎了一下,隨即又迅速繃緊。他慢條斯理地拿起自己的茶盞,啜了一口,目光掃過藏海嗆得通紅的狼狽小臉,薄唇輕啟,毒舌金句再次精準投送:
“吃碗面嚎什么?” 語氣帶著慣常的嫌棄,眼底卻藏著一絲惡劣的興味,“明年生辰,改喂砒霜。毒死了清凈?!?/p>
“咳咳……!”藏海剛緩過一口氣,又被這“砒霜”驚得差點再次嗆死。他一邊咳嗽,一邊淚眼汪汪(被嗆的)地瞪著王爺,想反駁,嘴里那可怕的味道又讓他說不出話,只能憤憤地又灌了一大口茶水,試圖沖刷掉那噩夢般的咸糊味。
福伯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忍不住上前一步,低聲道:“王爺,小公子,這面……要不老奴讓廚房……”
“不必?!笔捑叭莸驍?,目光依舊鎖在藏海身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本王做的,他必須吃完?!?/p>
藏??嘀?,看著碗里剩下的大半碗“毒物”,欲哭無淚。但看著王爺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再想想汴河上那千盞為他而亮的燈……他心一橫,眼一閉,再次伸出筷子!不就是一碗面嗎?王爺親手做的!毒死也認了!
就在他抱著“英勇就義”的心態(tài),準備再夾一筷子時——
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卻輕輕按在了他執(zhí)著筷子的手腕上。
藏海愕然抬頭。
蕭景容不知何時已站起身,走到了他身邊。高大的身影投下,帶著沉水香的冷冽氣息。他并未看那碗面,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了時光的河流,靜靜地落在藏海那張還帶著被面“毒害”后余悸和不解的小臉上。
閣內(nèi)明亮的燈火映著他冷峻的側臉輪廓,汴河上流動的千燈光芒透過窗欞,在他眼底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方才那刻意營造的、用毒舌和黑暗料理掩蓋一切的喧囂,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只留下一種深沉的、近乎凝滯的寂靜。
藏海的心跳,在王爺這突如其來的靜默和深沉注視下,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方才被面湯齁得發(fā)慌的感覺瞬間消失,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情緒悄然爬上心頭。他隱隱預感到,王爺接下來要說的,絕非“砒霜”或“毒啞”。
蕭景容的指尖在藏海手腕上微微收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他看著藏海的眼睛,那雙清澈的、此刻盛滿了疑惑和一絲隱秘不安的眼眸,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
良久,那低沉醇厚、如同大提琴般的聲音才緩緩響起,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著一種斬斷過往、錨定未來的絕對力量,重重地敲在藏海的心上:
“蒯家也好,稚奴也罷?!?/p>
“你的過去,”他微微停頓,目光如同最沉穩(wěn)的磐石,“無關緊要?!?/p>
無關緊要!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卻又帶著奇異的撫慰力量,在藏海心湖炸開!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王爺。那困擾他多時、如同夢魘般糾纏的“蒯家”,那模糊的血色記憶,那被流放嶺南的舊仆……在王爺口中,竟輕描淡寫地成了……無關緊要?
“你只是——”蕭景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如同在宗譜上刻下“蕭藏海”三字時那般鄭重,清晰地吐出最后三個字:
“本王的藏海?!?/p>
本王的藏海!
不是蒯家小公子,不是來歷不明的稚奴。是蕭景容的蕭藏海!是他從亂葬崗撿回,親手養(yǎng)大,冠以己姓,載入玉牒,為他點亮十里汴河千盞明燈,為他洗手作羹湯(雖然難以下咽)的……藏海!
這句話,比那煌煌宗譜更直接!比那千盞河燈更滾燙!比世間任何承諾都更有力!它像一把無形的、卻重逾千鈞的巨鎖,“咔嚓”一聲,徹底鎖死了所有飄向過去的門扉!又像一束最熾烈的光,穿透了藏海心底最后一絲因“蒯家”而生的陰霾與漂泊感!
巨大的酸澀與滾燙的暖流同時洶涌而上,瞬間沖垮了藏海所有的防線!他再也控制不住,手中的烏木銀箸“啪嗒”一聲掉落在光潔的地板上。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這一次,不是因為嗆咳,不是因為那碗難吃的面,而是因為這句遲來的、卻足以撫平一切驚濤駭浪的宣告!
他猛地撲上前,如同迷途的孤舟終于找到了永不沉沒的港灣,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蕭景容的腰!臉深深埋進那帶著沉水香和墨香的、冰涼的蟒袍前襟,滾燙的淚水迅速濡濕了華貴的衣料。他嗚咽著,身體因巨大的情緒沖擊而劇烈顫抖,卻不再是恐懼和不安,而是一種塵埃落定后、徹底宣泄的委屈與……失而復得般的巨大安心。
“王……王爺……” 含糊不清的嗚咽從衣襟里悶悶地傳出,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全然的依賴。
蕭景容的身體在少年帶著巨大沖擊力的擁抱下微微一僵,隨即緩緩放松下來。他垂眸,看著懷中那顆毛茸茸的、哭得一塌糊涂的腦袋,感受著胸前衣料的濡濕和少年身體無法抑制的顫抖。那只落在藏海后背的手,無聲地抬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穩(wěn)和包容,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拍撫著那因哭泣而聳動的脊背。
沒有言語,只有這無聲的安撫,和窗外汴河上萬盞燈火無聲流淌的光芒,溫暖地包裹著他們。
福伯早已悄悄背過身去,用袖子擦拭著眼角,肩膀微微聳動。
不知過了多久,藏海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壓抑的抽噎,最后只剩下均勻而沉重的呼吸——竟是哭累后,在王爺懷里沉沉地睡了過去。緊繃的身體徹底放松,臉上還掛著淚痕,嘴角卻無意識地微微彎起一個安心的弧度。
蕭景容維持著這個姿勢,任由少年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自己身上。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千燈映照得如同夢幻仙境的汴河,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的暗流終于徹底歸于一片深沉的平靜。那是一種卸下重負、塵埃落定后的安然。
他極輕地、幾乎無聲地低語了一句,消散在沉水香裊裊的青煙里:
“傻子。”
隨即,他微微偏頭,目光掃過角落里垂手侍立的福伯,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吩咐:
“去,把灶上溫著的養(yǎng)胃羹端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