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薄雪，如同細(xì)碎的玉屑，無聲地覆蓋了王府的飛檐斗拱。庭院里幾株老梅虬枝盤結(jié)，枝頭已綴滿米粒大小的絳紅花苞，在清寒的空氣里醞釀著幽香。書房內(nèi)卻暖意融融，地龍燒得極旺，角落的狻猊香爐吞吐著清冽的沉水香，混著墨錠研磨后特有的松煙氣息，形成一種令人心安的寧謐。

蕭景容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墨玉筆桿在指間流轉(zhuǎn)，落筆于一份攤開的奏報之上，朱砂御批的字跡遒勁冷冽。玄色的蟒袍袖口用金線繡著細(xì)密的螭龍紋，隨著手腕的移動，在案上投下威嚴(yán)的暗影。他眉宇微蹙，似在處理一樁頗為棘手的漕運(yùn)改制事宜，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沉凝氣場。

書案另一頭，臨窗的紫檀木貴妃榻上，蕭藏海正沒骨頭似的歪著。他已非昔日爬樹上房的頑童，身量抽高，肩背舒展，裹在一身舒適的月白云紋錦袍里，有了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清朗輪廓。只是那份被驕縱出來的慵懶和骨子里的小惡劣，在王爺面前絲毫未減。他一條腿曲起，一條腿隨意地搭在榻沿，腳上只套著軟緞便鞋，隨著他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鞋尖還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晃悠。

榻邊小幾上，擺著一個剔透的琉璃果盤，里面堆滿了水靈靈、紫得發(fā)亮的西域馬奶葡萄。藏海修長的手指拈起一顆飽滿的葡萄，指尖微一用力，薄薄的果皮應(yīng)聲而裂，露出里面晶瑩剔透、汁水豐盈的果肉。他看也不看，隨手將果皮精準(zhǔn)地彈進(jìn)幾步開外的一個小巧的、專門用來盛放果核皮屑的定窯白瓷小盂里，“嗒”一聲輕響，分毫不差。

然后，他將那剝好的葡萄丟進(jìn)嘴里，腮幫子微微鼓起，滿足地瞇起了眼。甘甜的汁液在口中迸開，他愜意地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喟嘆，又伸手去拈下一顆。陽光透過高窗的明瓦，落在他微仰的、線條流暢的下頜上，跳躍著細(xì)碎的金芒。整個姿態(tài)，慵懶得像一只在暖陽下曬足了太陽、饜足無比的貓兒。

沙沙的批閱聲，剝葡萄皮的輕響，少年不成調(diào)的哼唱，在沉水香的氣息里交織。

突然，書案那頭傳來“啪”的一聲輕響。

一份朱批已畢的奏折被蕭景容信手合攏，并未像往常一樣整齊摞好，而是帶著點(diǎn)不耐的力道，隨手朝貴妃榻的方向一拋！

奏折在空中劃出一道暗紅色的弧線，如同被投石機(jī)甩出的攻城石，裹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氣場，精準(zhǔn)無比地砸向榻上那個懶洋洋的“靶心”！

藏海正拈起一顆新葡萄，剛送到唇邊，眼角余光瞥見那抹暗紅飛來。他反應(yīng)極快，頭下意識地一偏！

“嗖！”

奏折擦著他額前幾縷不聽話垂落的碎發(fā)飛過，“啪嗒”一聲，不輕不重地砸在了他身側(cè)空著的錦墊上，卷起的邊角甚至還掃到了他垂在榻沿的袍袖。

書房內(nèi)的寧謐瞬間被打破。

藏海拈著葡萄的手停在半空，微微挑眉，帶著點(diǎn)被打擾的不爽和看好戲的促狹，側(cè)過頭，望向書案后那個始作俑者。

蕭景容頭也沒抬，仿佛剛才那精準(zhǔn)的“投擲”只是拂去一粒塵埃。他正執(zhí)筆蘸墨，準(zhǔn)備批閱下一份，薄唇輕啟，冰冷淬毒的聲音如同無形的冰錐，精準(zhǔn)地釘向藏海：

“吃飽了撐的？”

“滾去西苑?！?/p>

“把觀星臺的堪輿定址圖給本王畫出來?！?/p>

三個短句，一氣呵成，帶著王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毒舌。嫌棄他懶散礙眼，直接發(fā)配去干活。

觀星臺？藏海眼睛眨了眨。那是欽天監(jiān)籌劃了快兩年的大工程，選址要求苛刻，既要地勢高闊不受遮擋，又要契合星宿分野，還得避開京城地脈關(guān)鍵節(jié)點(diǎn)，是個極費(fèi)心力的精細(xì)活兒。王爺這是嫌他太閑了？

換做從前，被這般“發(fā)配”，藏海少不得要嘟囔兩句，或是賴著討價還價一番?？山袢?，或許是那葡萄太甜，或許是王爺這副明明嫌棄卻又不得不支使他干活的別扭模樣取悅了他，又或許……是那句“本王的藏海”之后，心底那份有恃無恐的底氣更足了。

藏海非但沒有如王爺所“愿”地“滾”去西苑，反而慢條斯理地將手中那顆剝了一半、晶瑩剔透的葡萄徹底剝好。然后，他微微直起身，目光越過幾案間不算遠(yuǎn)的距離，精準(zhǔn)地鎖定了書案后那張冷峻的、正垂眸批閱奏報的側(cè)臉。

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藏海手腕輕輕一抖，指尖微彈！

那顆水靈飽滿、剝得干干凈凈的葡萄，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在空中劃過一道圓潤的、帶著甜香的拋物線，目標(biāo)明確，速度適中，精準(zhǔn)無比地朝著蕭景容微抿的薄唇飛射而去！

蕭景容雖未抬頭，但眼角余光何等敏銳？那抹紫影襲來的瞬間，他執(zhí)筆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而，就在那葡萄即將撞上他唇角的電光火石間，他緊抿的薄唇卻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呼吸般微微張開了一條細(xì)微的縫隙——

“啪嗒?！?/p>

一聲輕不可聞的微響。

那顆圓溜溜、涼絲絲、帶著清甜汁水的葡萄，不偏不倚，正好落入了微啟的口中！

一切發(fā)生在瞬息之間?？斓眠B侍立角落的福伯都沒看清那顆葡萄是如何完成從剝皮到“投喂”的全過程的。

蕭景容的動作徹底頓住了。

他依舊保持著垂眸執(zhí)筆的姿態(tài)，仿佛凝固成了一尊雕像。只是那執(zhí)筆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因瞬間的用力而微微泛白。那顆意外闖入的葡萄安靜地躺在他口中，冰涼甘甜的汁液在舌尖迅速蔓延開來，帶著少年指尖殘留的、微暖的氣息。

書房里陷入一種詭異的、落針可聞的寂靜。只有香爐里沉水香的青煙依舊裊裊升起。

藏海歪在榻上，一手還維持著彈指的姿勢，另一只手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蓋上，好整以暇地看著王爺那瞬間凝固的側(cè)臉，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層層漾開，帶著毫不掩飾的促狹和……一絲隱秘的期待。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清朗，帶著點(diǎn)惡作劇得逞的、刻意拖長的腔調(diào)：

“王——爺——”

“甜嗎？”

“甜嗎”二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蕭景容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他并未立刻吐出那顆葡萄，也沒有咀嚼。只是用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靜靜地、一瞬不瞬地看向貴妃榻上那個笑得像只偷腥小狐貍的少年。那目光復(fù)雜難辨，有被冒犯的冰冷，有被強(qiáng)行“投喂”的錯愕，更深處，似乎還翻涌著一絲被這膽大包天的惡作劇勾起的……無可奈何的縱容。

他喉結(jié)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那顆冰涼的葡萄順著咽喉滑了下去。

然后，在藏海越發(fā)燦爛的笑容注視下，蕭景容緊抿的薄唇微微動了動，似乎在回味那強(qiáng)行塞入口中的滋味。他并未回答“甜不甜”，只是重新垂下眼眸，目光落回那份未批完的奏報上，仿佛剛才那驚世駭俗的一幕從未發(fā)生。

然而，他執(zhí)筆落下的下一行朱批，筆鋒卻比之前明顯凌厲了幾分，帶著一種無處發(fā)泄的、只能傾注于筆尖的……憋悶。

藏?？粗鯛斶@副明明被“偷襲”了卻還要強(qiáng)裝無事、只能拿奏折撒氣的別扭模樣，終于再也忍不住，悶悶地笑出聲來。肩膀一聳一聳，像只偷吃了蜜糖、得意洋洋抖動皮毛的小獸。他重新歪回軟枕，又拈起一顆葡萄，慢悠悠地剝了起來，仿佛剛才那個膽敢“葡萄擲冰”的人不是他。

暖閣內(nèi)，沉水香依舊裊裊。批閱奏報的沙沙聲重新響起，間或夾雜著少年剝葡萄皮的輕響和極力壓抑的、如同氣泡般不斷冒出的悶笑聲。

窗外的薄雪，不知何時又悄然飄落，無聲地覆蓋著庭院，將這一室暖意融融的、帶著葡萄甜香的“硝煙”，溫柔地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