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海獻寶似的高舉著那碗色彩詭異、氣味驚人的“七彩修羅粥”，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等待夸獎的期待，仿佛他端著的不是一碗足以讓壯漢嘔吐的生化武器，而是什么稀世珍饈。

那碗里粘稠的糊狀物，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著，深灰墨綠醬紫的混沌色澤在光線下泛著令人不安的油光，幾塊未完全糊化的不明碎塊若隱若現(xiàn)。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咸酸、土腥、腐敗甜膩的恐怖氣味，如同有形的沖擊波，狠狠撞向門口佇立的永容王。

王爺月白云紋的常服下擺，似乎被這股無形的惡臭氣浪掀起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他那張俊美無儔、常年如冰封雪嶺般的臉上，極其罕見地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幾近于無的凝滯。深邃的眼眸，在那碗“粥”和藏海亮晶晶的雙眼之間，極快地掃了一個來回。他身后，如同影子般的冷鋒，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得更緊了些，身體微微繃直，視線銳利地鎖定那碗東西，仿佛在評估其作為暗器的殺傷力。

整個廚房的空氣凝固了。仆役們連大氣都不敢喘，張老實癱在泔水桶邊，臉色灰敗，王胖子僵在原地，臉上的肥肉不受控制地抽動，春桃跪在地上，恨不得把頭埋進青磚縫里。所有人都等待著雷霆震怒的降臨——這小祖宗玩火玩到王爺頭上，還弄出這么一鍋……東西！

然而，預(yù)想中的冰冷呵斥并未響起。

永容王薄薄的唇線抿得極緊，像兩片鋒利的刀鋒。他垂眸，目光落在藏海高高舉起的湯碗上，那眼神復(fù)雜得難以言喻，像是在審視一件超出認(rèn)知范疇的史前遺物，又像是在極力壓制某種翻涌的本能。終于，那緊抿的唇微微開啟，吐出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被強行壓平的調(diào)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他重復(fù)著藏海方才的話，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近乎荒誕的疑問。目光掃過碗里那混沌一片、鬼斧神工的色澤，最終定格在藏海鼻尖那點可愛的灶灰上。“本王倒是眼拙，只見著一灘……”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足夠“貼切”又“文雅”的詞，最終，一個極其精準(zhǔn)又帶著致命毒舌的形容滑了出來，“……像是沼澤地底的千年淤泥，又混了隔夜餿水的……奇妙造物。”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廚房每一個角落。

王胖子大師傅只覺得膝蓋一軟，差點當(dāng)場給這精準(zhǔn)的點評跪下。張老實又忍不住干嘔了一聲。春桃把頭埋得更低了。

藏海卻完全沒聽出王爺話里那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嫌棄和嘲諷。他只聽懂了王爺在“點評”他的粥！而且王爺還用了“奇妙造物”這個詞！雖然“淤泥”、“餿水”聽起來怪怪的，但肯定是形容顏色深沉、味道獨特！就像畫本里那些高人說的“此物非凡品”！

小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他用力點頭，獻寶似的把碗又往前送了送，幾乎要懟到王爺胸前那月白無暇的云紋上：“嗯嗯！就是七彩的！我煮了好久呢！王爺您快嘗嘗！肯定好吃的！”那語氣里的篤定和熱情，足以融化西伯利亞的堅冰。

永容王的視線，從那碗“奇妙造物”緩緩移到藏海那雙亮得驚人的、寫滿純粹期待的眼睛上。那里面沒有絲毫作偽，只有孩童完成了一件自認(rèn)了不起的大事、急于與最重要的人分享成果的赤誠。他看到了藏海鼻尖的灰，額角的汗，以及因為興奮和灶火烘烤而紅撲撲的臉頰。

王爺?shù)暮斫Y(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深邃的眼底，那層萬年不化的寒冰之下，似乎有什么極其細(xì)微的東西，被這雙眼睛里的光輕輕撬動了一絲縫隙。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沉默著。這沉默在旁人看來是山雨欲來的壓抑，在藏海眼里卻是王爺在認(rèn)真“欣賞”他的杰作。

終于，在所有人都快要被這無聲的壓力逼瘋時，永容王動了。

他沒有去接藏海手里的碗——那動作似乎需要莫大的勇氣——而是微微側(cè)身，對著身后如同冰雕的冷鋒，極其平淡地吩咐了一句，聲音里聽不出半點波瀾，仿佛只是在說“今日天氣尚可”：

“取副碗筷來?！?/p>

這四個字，如同平地驚雷！

“王爺？！”冷鋒萬年不變的冰山臉第一次出現(xiàn)了明顯的裂痕，震驚和難以置信清晰地寫在眼中。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爺不可！”王胖子大師傅再也忍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這……這東西萬萬使不得啊！小公子年幼不懂事，這……這怕是……”他想說“劇毒”，但在王爺冰冷的視線掃過來時，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只剩下額頭上瀑布般的冷汗。

春桃也驚惶地抬頭，嘴唇哆嗦著，想勸又不敢。

永容王卻連眼風(fēng)都沒再給他們一個，目光依舊落在藏海身上，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

冷鋒見王爺神色毫無轉(zhuǎn)圜余地，咬了咬牙，最終還是遵從了命令。他動作快如鬼魅，眨眼間便不知從哪里取來了一副潔凈的白玉碗筷，恭謹(jǐn)?shù)剡f上。

王爺伸出骨節(jié)分明、修長如玉的手，接過了碗筷。那雙手，平日里執(zhí)掌生殺、批閱奏章、拈棋落子，此刻卻要去盛那碗散發(fā)著恐怖氣息的“七彩修羅粥”。

藏海興奮得小臉通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王爺?shù)膭幼鳌?/p>

只見王爺用那白玉筷子，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從那粘稠如膠、不斷拉絲的糊狀物中，艱難地……夾起了……極小的一撮。那“一撮”在筷尖顫巍巍地晃動著，顏色混沌，質(zhì)感可疑。

王爺垂眸，看著筷尖上那點“奇妙造物”，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的情緒。整個廚房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在觀看一場驚心動魄的獻祭儀式。

然后，在藏海殷切的目光中，在眾人驚恐的注視下，永容王緩緩抬手，將筷尖上那點東西，送入了口中。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王爺?shù)膭幼鳂O其優(yōu)雅，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從容。他閉上嘴，腮邊的肌肉似乎極其細(xì)微地繃緊了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既沒有咀嚼——那東西的質(zhì)地似乎也不允許咀嚼——更像是極其緩慢地、讓那點東西在口腔中融化、擴散。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舊是那副冰封雪嶺般的淡漠，仿佛吃下去的不是一勺恐怖的混合毒物，而是一片無味的雪花。只有離得最近的冷鋒，憑借超乎常人的目力，極其敏銳地捕捉到，王爺握著玉筷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秒，兩秒，三秒……

整個廚房死寂一片，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以及張老實壓抑不住的、細(xì)微的抽氣聲。

藏海緊張又期待地攥緊了小拳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王爺?shù)淖齑剑却u價。

終于，永容王喉結(jié)再次滾動了一下，將那點東西咽了下去。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無波地看向藏海，薄唇輕啟，吐出的評價依舊帶著他那標(biāo)志性的、淬了冰的毒舌，語調(diào)甚至沒有一絲起伏：

“嗯，味道……”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又像是在斟酌用詞，“……頗為‘別致’。咸酸霸道，土腥濃郁，甜膩中透著一股……生澀的腐敗之氣，層次之豐富，口感之……獨特，”他又微妙地停頓了半秒，“……堪稱驚世駭俗?！?/p>

王胖子大師傅眼前一黑，差點當(dāng)場昏厥。完了完了，王爺這評價……聽著像夸獎，可這內(nèi)容……這分明是在描述毒藥啊！層次豐富？口感獨特？驚世駭俗？這哪是夸粥，這是給閻王爺?shù)牟藛螌懺u語??！

藏海卻只聽懂了“別致”、“層次豐富”、“獨特”、“驚世駭俗”這幾個“好詞”！小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得像朵太陽花！王爺夸他了！王爺真的夸他了！雖然“咸酸”、“土腥”、“腐敗”聽著有點怪，但王爺說“層次豐富”、“驚世駭俗”??！那一定是頂級的好吃！

“是吧是吧！”藏海激動得原地蹦了一下，差點把手里的碗摔了，“我就說很好吃！王爺您再多吃點！”他說著，就要把自己手里那滿滿一大碗再遞過去。

“夠了！”永容王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他迅速將手里的白玉碗筷塞回給身后的冷鋒，動作快得帶起一絲微風(fēng)。隨即，他從袖中抽出一條雪白的絲帕，極其用力地、反復(fù)地擦拭著自己方才執(zhí)筷的指尖，仿佛沾染了什么致命的污穢。那擦拭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用力。

擦完手，他似乎覺得還不夠，又將絲帕按在了自己形狀優(yōu)美的薄唇上，用力抿了抿。做完這一切，他才像是稍稍舒了一口氣，但那周身散發(fā)出的寒氣，卻比剛進廚房時更重了幾分。

他看也沒再看那碗“驚世駭俗”的“七彩修羅粥”，目光重新落回興奮雀躍的藏海身上，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冷冽，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縱容下的無奈：

“一碗足矣。再多，”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還在干嘔的張老實和臉色慘白的眾人，最終落回藏海亮晶晶的眼睛上，毒舌功力全開，“怕是本王這王府上下，連同方圓十里的耗子，都得給你這‘驚世之作’陪葬。”

藏海眨了眨眼，有點小失望王爺不肯再吃，但聽到“驚世之作”四個字，那點失望立刻煙消云散。他抱著碗，小腦袋一揚，得意得像只開屏的小孔雀：“那當(dāng)然！這可是我藏海獨創(chuàng)的！”

永容王看著他這副“不知死活”的得意模樣，額角的青筋似乎又跳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氣，那清冽的氣息勉強壓下了口腔里殘留的、那令人靈魂震顫的恐怖復(fù)合味道。他不再看那碗“罪魁禍?zhǔn)住?，目光轉(zhuǎn)向跪在地上的春桃和王胖子，聲音冷得像冰渣子：

“還愣著作甚？把這……”他似乎在斟酌用詞，最終選擇了最直觀的描述，“……這鍋東西，連同這碗，”他指了指藏海懷里那個大湯碗，“給本王處理干凈。一滴都不許剩?！?/p>

“是！是！王爺！”王胖子和春桃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起身，幾乎是撲向那口紫砂小鍋和藏海懷里的碗，動作麻利得像是要逃離瘟疫現(xiàn)場。

“還有，”王爺?shù)哪抗饫淅鋻哌^一片狼藉的廚房角落，以及地上翻倒的菜筐和嘔吐物，“收拾干凈。再有下次……”他的視線在藏海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警告，“本王就把這廚房，連同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東西，一起拆了填池子?！?/p>

“遵命！王爺！”眾人齊聲應(yīng)道，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王爺不再多言，轉(zhuǎn)身便走，月白的袍角在門口劃過一個利落的弧度。冷鋒緊隨其后，臨出門前，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春桃小心翼翼“請”走那個大湯碗的藏海，冰冷的眼底殘留著一絲尚未散盡的驚悸——對那碗“粥”，更是對自家王爺那堪稱“壯烈”的寵溺。

藏?？粗鯛旊x開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碗被春桃“搶救”走了），小嘴微微撅起，有點小遺憾。但一想到王爺剛才親口吃了他的粥，還用了“驚世駭俗”這么厲害的詞，那點遺憾立刻被巨大的成就感取代。他拍了拍小手上的灰，完全無視了周圍人看他如同看“瘟神”的眼神，也忽略了自己“杰作”造成的混亂，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只覺得今天的自己簡直棒極了！

他蹦蹦跳跳地也想跟著王爺跑出去，嘴里還歡快地念叨著：“王爺王爺！我下次煮個更好看的！八色！不！九色……”

他清脆的童音飄出廚房，讓剛剛走到回廊拐角的永容王腳步猛地一頓。

跟在后面的冷鋒清晰地看到，自家王爺那挺拔如松的背影，似乎極其細(xì)微地晃了一下。隨即，王爺抬手，用方才那條擦過嘴的絲帕，再次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一次，冷鋒非常確定，他聽到了王爺喉嚨深處傳來的一聲極其壓抑、極其輕微的……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