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自行避雷,內(nèi)容純屬虛構(gòu))
宋予。
“予”字。
是父親隨手在字典上點的字,指尖沾著啤酒沫,紙頁沙沙地響。
他打了個酒嗝,說:“聽著像個讀書人,能給我長臉?!?/p>
字典停在 1164 頁,“予”的釋義第二條——“給予”。
我把它在心里默默念了七遍,像把一顆滾燙的炭火含進舌底。
2019 年的冬天,雪下得比往年都大。
雪片大得像撕碎的棉絮,落在母親肩頭,瞬間化開,洇出一片深色的圓。
她拖著一只掉了轱轆的行李箱,輪子刮過冰面,發(fā)出鈍而長的“咯——吱”。
巷口的路燈閃了兩下,滅了,只剩遠處廣告牌的紅光,一明一暗,像壞掉的心跳。
母親摔下去時,膝蓋先著地,發(fā)出悶鈍的“咚”。
雪沫濺到她睫毛上,沒化。
她沒哭,只是抬頭沖我笑了一下,嘴角裂著細小的血口子。
: “阿予,好好長大?!?/p>
聲音輕得像雪落進井里。
然后我替她關(guān)上了那扇永遠漏風的鐵門。
門軸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門縫里漏出父親的鼾聲,混著嘔吐物的酸。
那一年我十四,讀寄宿初中,第一次明白“離婚”兩個字,原來可以輕得像雪,落在身上卻那么冷。
2017 年 8 月 14 日凌晨兩點,父親又一次把母親按在地板上。
月光從窗簾破洞漏進來,像一截慘白的骨頭。
母親的后腦勺抵著碎了一半的酒瓶,玻璃碴扎進發(fā)絲,像嵌進黑夜的星。
宋琪被懷在暴力的夾縫里。
她出生時像只皺巴巴的小貓,臍帶繞頸三周,臉憋得青紫。
產(chǎn)鉗在她左耳留下一道細長的疤,像條淺粉色的小河。
哭聲卻亮得驚人,穿破產(chǎn)房渾濁的空氣,直直撞在我胸口。
原來救贖可以帶著原罪降臨。
父親給她起名“宋琪”,因為“琪”在方言里像“奇”。
他醉醺醺地拍著醫(yī)院欄桿,鐵銹沾了他一手:“老子一抬手就生了個閨女,奇不奇?”
病房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像一群困在玻璃罩里的蒼蠅。
我隔著育嬰室的玻璃看她。
玻璃上凝著細小的水珠,我呼出的氣在冷意里化開一圈霧。
小小一團,臉紅得像未熟透的蘋果,左耳那道疤在燈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
她忽然睜開眼,黑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最后停在我臉上。
我聽見心里有冰裂的聲音,咔嚓——
像冬天湖面的第一道紋。
我一個月回一次家。
周五的末班車總是晚點,車廂里飄著方便面的蔥味和臭襪子的酸。
我把獎學金換成廉價卻亮晶晶的小發(fā)卡——塑料鉆石缺了一角,草莓味的泡泡糖——包裝紙皺得像舊情書,印著卡通圖案的襪子——左腳小熊右腳兔子。
我把它們?nèi)M妹妹的手心,她就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含糊不清地喊:“gie——gie!”
那聲音像有人在最冷的冬夜替我攏了堆火,火苗舔著掌心,微微發(fā)疼。
2020 年,我考上重點高中。
報到那天,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拉鏈頭用回形針別著,走路時叮當作響。
寢室里,他們把我的被褥掀到地上,枕頭里灌滿廁所的拖把水。
“孤兒味兒。”
他們捂著鼻子笑,眼角擠出細小的紋。
他們把我堵在器材室,用打火機燎我的劉海。
火苗竄上來時,我聞到蛋白質(zhì)燒焦的甜腥。
那天我攥著一把削鉛筆的小刀,指關(guān)節(jié)泛白,刀片離最近的那條喉結(jié)只有兩厘米。
汗順著虎口滑到刀尖,在金屬邊緣懸成一顆顫巍巍的珠子。
我聽見腦海里響起妹妹的聲音——
: “哥哥,你怎么了?”
軟軟的,帶著奶香,像溫熱的米湯灌進喉嚨。
刀掉在地上,發(fā)出很鈍的一響。
中秋放假,我?guī)е簧碛偾嗷丶摇?/p>
右眼角腫得發(fā)亮,像塞了一顆剝了殼的荔枝。
妹妹踮著腳扒我的袖子,指尖碰到青紫時猛地縮回去,像被燙到。
:“哥哥,疼嗎?”
我蹲下去,把她抱進懷里,像抱住一汪溫水。
她的頭發(fā)蹭在我下巴,帶著廉價洗發(fā)水的蘋果味。
:“不疼,哥哥是奧特曼,打怪獸呢?!?/p>
她信了,咯咯地笑,熱氣噴在我鎖骨上,像一小朵一小朵的蒲公英。
那笑聲把我從懸崖邊活生生拽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