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山村里的栗子樹落了滿地堅果。羅德里戈騎士的咳嗽在清晨愈發(fā)頻繁,胸口的傷疤像塊冰冷的鐵,隨著呼吸隱隱作痛。孩子們已不再滿足于木劍沖鋒,開始纏著他學“騎士的站姿”——其實就是讓佝僂的老人挺直腰桿,演示如何用木棍優(yōu)雅地“刺擊”。
這天午后,一個穿著褪色制服的信使騎著瘦馬,在村口揚起一陣塵土。他的斗篷上別著一枚銀魚徽章,正是山巔古堡的紋章。
“羅德里戈騎士在嗎?”信使的聲音帶著旅途的疲憊,目光掃過圍觀的村民,最終落在那個坐在門檻上、穿著粗布衣的老人身上。
羅德里戈騎士放下手中的木劍(正教孩子們?nèi)绾胃駬酰?,緩緩站起。佩德羅連忙扶住他,警惕地盯著信使:“你找他做什么?”
信使翻身下馬,從行囊里取出一卷羊皮紙,雙手遞上:“阿隆索老爵爺病危,特遣我來請您回銀魚堡。他說……有重要的事要托付。”
羊皮紙的火漆印上,銀魚與長矛的圖案已模糊不清,仿佛隨時會在紙上消融。羅德里戈騎士展開信紙,老爵爺?shù)淖舟E抖得厲害,墨水在紙上洇出深色的斑點:
“……鉛彈穿不透的,或許只剩記憶……來看看最后的騎士們,如何為銹甲鍍上落日……”
騎士的手指撫過那些顫抖的字跡,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手帕上染上了一點刺目的紅。佩德羅想搶過信紙燒掉,卻被他死死按住。
“收拾東西,佩德羅?!彬T士的聲音帶著喘息,卻異常堅定,“我們?nèi)ャy魚堡?!?/p>
“先生!您的身體……”佩德羅急得直跺腳,“那老頭說不定是想讓您去給他送終!再說,銀魚堡離前線那么近,萬一遇到潰散的兵匪……”
“他是在等我。”羅德里戈騎士打斷他,將羊皮紙小心折好塞進懷里,“等一個還相信銀魚徽章的人?!?/p>
孩子們圍了上來,手里攥著撿來的光滑石子——那是他們偷偷準備的“騎士信物”。少年鼓手的弟弟把一枚磨得發(fā)亮的馬蹄鐵(從戰(zhàn)場上撿的)塞進騎士手心:“先生,帶上這個,能擋住鉛彈?!?/p>
羅德里戈騎士握緊那枚冰冷的馬蹄鐵,像握住了某種沉甸甸的承諾。他最后看了一眼村子,看了看那些在風中搖晃的栗子樹,突然想起初遇佩德羅時,自己曾夸口要給他“封地與榮耀”。
“佩德羅,”他輕聲說,“等我們回來,就把村口那片荒地開墾出來。種上麥子,夠你和孩子們吃的?!?/p>
佩德羅愣住了,眼眶猛地一熱。跟著這個瘋騎士跑了這么久,這是他聽過最不像“承諾”的承諾,卻比任何“封地”都讓他心頭發(fā)顫。
他們沒帶太多東西,只揣了幾個干硬的黑面包,佩德羅還偷偷藏了那把銹劍——騎士說不用帶,他卻覺得該讓老伙計見見“同類”?!帮L馳”已經(jīng)跑不動了,村民們湊錢給他們雇了輛騾車,趕車的是那個曾被當作“女巫”的老婦人的兒子,一個沉默寡言的青年。
山路比來時更陡,車輪碾過碎石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羅德里戈騎士靠在車板上,看著窗外掠過的枯木,突然開口:“你還記得第一次見我時,我說要重振騎士道嗎?”
“記得,”佩德羅往爐子里添了塊柴,“那時我以為您是個騙子,現(xiàn)在……”他撓了撓頭,“覺得您比騙子還傻?!?/p>
騎士低低地笑了,笑聲牽扯到傷口,疼得他皺起眉:“傻嗎?或許吧。但你看那些孩子,他們舉著木劍擋在我身前時,我突然明白——騎士道不是掛在盔甲上的紋章,是能讓孩子敢站出來的東西?!?/p>
騾車在第七天黃昏抵達銀魚堡。吊橋已經(jīng)放下,卻無人守衛(wèi),鐵鏈在風中發(fā)出哀鳴。城堡的石墻上,幾處彈痕清晰可見,像是被巨人啃過的牙印。庭院里,幾個穿鏈甲的老兵正圍著一口棺材打磨,他們的動作遲緩,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他在禮拜堂?!币粋€獨臂老兵指了指城堡深處,聲音嘶啞如破舊的風箱。
禮拜堂里彌漫著檀香與草藥混合的氣味。阿隆索老爵爺躺在圣壇前的石臺上,身上蓋著繡銀魚紋章的毯子,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他的床邊,堆著幾十副生銹的盔甲,頭盔的面甲都掀開著,仿佛一群沉默的觀眾。
“你來了。”老爵爺?shù)难劬ζD難地睜開一條縫,看到羅德里戈騎士時,枯瘦的手指動了動。
“我來了,爵爺。”羅德里戈騎士在石臺前跪下,胸口的傷疤又開始隱隱作痛。
“看那些盔甲……”老爵爺?shù)哪抗鈷哌^周圍的銹鐵,“都是我兒子們的……三個,都死在火炮陣前。最小的那個,還沒來得及學會怎么給長矛上漆?!?/p>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完后,從枕下摸出一枚騎士徽章,銀魚的鱗片已被摩挲得發(fā)亮:“他們說……銀魚堡守不住了。敵軍的炮兵明天就到……”
“您想讓我守在這里?”羅德里戈騎士握緊那枚徽章,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
老爵爺緩緩搖頭,渾濁的眼睛里映著窗外的落日:“守不住的……我只是想請你……送它們最后一程。”他指了指那些盔甲,“像騎士那樣,給它們一個體面的結局?!?/p>
暮色爬上石墻時,老爵爺咽了氣。臨終前,他的手指還停留在羅德里戈騎士胸口的傷疤上,像是在確認那里是否真的有顆鉛彈。
深夜的銀魚堡,佩德羅在禮拜堂的角落打盹,被一陣叮當聲驚醒。他睜眼一看,頓時驚呆了——羅德里戈騎士正將那些生銹的盔甲一具具搬到庭院里,月光灑在他佝僂的背上,像給粗布衣鍍了層銀甲。
“先生!您瘋了嗎?”佩德羅沖出去拉住他,“明天敵人就來了!我們該逃跑??!”
騎士沒有停手,正將一具最小的盔甲(大概屬于那個沒學會漆長矛的少年)擺正:“逃跑?佩德羅,你看它們多整齊。像在等沖鋒的號令?!?/p>
他指著城堡的旗桿:“把銀魚旗升起來。讓他們知道,這里還有騎士?!?/p>
佩德羅看著主人眼中的光,那光比初遇時的狂熱更沉靜,也更灼人。他嘆了口氣,轉身去爬旗桿。破舊的旗幟在夜風中展開,銀魚與長矛的圖案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條瀕死的魚。
黎明時分,城堡外傳來了火炮的轟鳴。羅德里戈騎士穿上了阿隆索老爵爺?shù)目住m然不合身,金屬摩擦著胸口的傷疤,疼得他直冒汗。他站在庭院中央,身邊是幾十具沉默的盔甲,手里握著那把銹劍。
佩德羅抱來一捆干柴,堆在盔甲中間,又把那枚銀魚徽章放在柴堆上。
“您真的要……”他的聲音發(fā)顫。
“老爵爺說得對,”騎士的聲音從面甲后傳來,帶著金屬的回響,“該給它們體面的結局?!?/p>
第一發(fā)炮彈擊中塔樓時,羅德里戈騎士點燃了火把?;鹧嫣蝮轮刹?,很快將那些銹甲吞噬?;鸸庵校y魚徽章熔化了,化作一小滴銀色的淚,落進灰燼里。
他牽著佩德羅的手,慢慢走出燃燒的城堡。身后,火舌從箭窗里躥出來,像無數(shù)支高舉的火炬,將黎明的天空染成了血色。
“先生,我們?nèi)ツ模俊迸宓铝_回頭望了一眼銀魚堡,那里的火光中,仿佛有無數(shù)騎兵在沖鋒。
羅德里戈騎士沒有回頭,只是朝著山村的方向走去。胸口的傷疤在發(fā)燙,卻奇異地不再疼痛。
“回家,佩德羅?!彼f,“孩子們還等著聽騎士的故事呢?!?/p>
朝陽升起時,他們走到了山腳下?;赝綆p,銀魚堡的火光已變成一縷青煙,像根被風吹斷的長矛。佩德羅突然想起老爵爺信上的話,忍不住問:“先生,鉛彈真的穿不透記憶嗎?”
騎士停下腳步,看著遠方的田野。幾個孩子正在那里追逐,手里揮舞著木劍,笑聲像銅鈴般清脆。
“你看,”他指著那些孩子,“它們不是在跑嗎?”
那些被火焰吞噬的銹甲,那些在故事里永生的騎兵,此刻仿佛都化作了孩子們腳下的風。佩德羅突然明白,老爵爺要托付的,從來不是一座城堡,而是讓記憶繼續(xù)奔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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