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沉沉壓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
翊坤宮的燭火卻亮得刺眼,暖閣里的銀絲炭燒得正旺,卻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里的焦灼。
年世蘭抱著緋昀,指尖輕輕拍著她的背。
小姑娘剛從夢中哭醒,小臉皺成一團,小身子滾燙,吐得衣襟都濕了,此刻正趴在年世蘭肩頭,有氣無力地哼唧著,眼淚把她的衣襟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娘娘,江太醫(yī)來了。”頌芝掀著簾子進來,聲音里帶著慌張。
江誠提著藥箱快步上前,剛要行禮就被年世蘭打斷:“別多禮,快看看緋昀!”
他忙放下藥箱,小心翼翼地給緋昀診脈,指尖搭在那細弱的手腕上,眉頭一點點蹙起。
片刻后,他又翻看緋昀的眼瞼,聞了聞她嘴角的余味,臉色愈發(fā)凝重。
“怎么樣?”年世蘭的聲音有些發(fā)緊,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緋昀的小襖。
這癥狀……怎么像極了當年溫宜公主被喂了木薯粉的樣子?
江誠直起身,對著匆匆趕來的皇上和甄嬛躬身道:“回皇上,公主脈象虛浮,氣息不穩(wěn),似是腸胃受了刺激。微臣斗膽,想看看公主今日都進了些什么吃食。”
皇上剛從承乾宮過來,衣襟上還沾著些許脂粉香,此刻見緋昀哭得可憐,眉頭擰成了疙瘩:“今兒是她生辰,吃的東西雜了些,有御膳房的點心,還有……”
他看向年世蘭,“你讓小廚房做的馬蹄羹?”
“是?!蹦晔捞m點頭,心里咯噔一下,“下午她鬧著要吃甜的,我讓小廚房燉了馬蹄羹,她吃了小半碗??赡歉乙矅L了,沒什么異樣啊。”
她頓了頓,聲音里添了幾分不確定:“而且所有吃食都是小廚房經(jīng)手的,御膳房那邊也盯著,斷不會出岔子……”
“頌芝,去把剩下的馬蹄羹拿來。”年世蘭打斷自己,語氣沉了下來。
若真是吃食的問題,那這翊坤宮,怕是藏了不干凈的東西。
頌芝應(yīng)聲去了,不多時端著個白瓷碗回來,碗里還剩小半碗馬蹄羹,稠稠的,透著淡淡的甜香。
江誠走上前,先用銀針試了試,銀針未變顏色,排除了劇毒。
他又舀了一勺,放在鼻尖聞了聞,眉頭皺得更緊,隨即用小勺舀了一點,細細嘗了嘗。
片刻后,他放下勺子,臉色凝重地轉(zhuǎn)向皇上:“皇上,這馬蹄羹……似乎不太對。為保萬全,還請皇上傳嘗膳房的公公來一同分辨。”
年世蘭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她抱著緋昀的手臂緊了緊,目光掃過一旁——皇后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欣貴人則急得眼圈都紅了,頻頻看向緋昀。
皇上立刻道:“蘇培盛,去傳小夏子!”
小夏子是養(yǎng)心殿的嘗膳太監(jiān),最擅分辨食材,不多時就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對著皇上行了個禮:“奴才參見皇上。”
“你嘗嘗這羹。”皇上指了指白瓷碗。
小夏子不敢耽擱,走上前舀了一勺,細細品了品,又用指尖捻了點羹里的粉末,放在燈下看了看,隨即臉色大變,“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回皇上,這……這馬蹄羹里摻了木薯粉!”
“木薯粉?”皇上皺起眉,顯然沒聽過這東西,“那是什么?”
不僅是皇上,連甄嬛、欣貴人都露出茫然的神色。
江誠上前一步,躬身解釋:“回皇上,木薯是南洋進貢的特產(chǎn),磨成粉可做點心,口感與馬蹄粉相似。只是木薯的葉子有毒,須得仔細處理根莖,且……”他頓了頓,語氣沉重,“木薯粉本身無毒,可幼兒腸胃嬌嫩,吃了會刺激腸胃,導致嘔吐不止。若是長期食用,怕是會日漸虛弱,傷及根本?!?/p>
他補充道:“且木薯粉與馬蹄粉顏色、形狀都極像,混在一起,不細看、不細嘗,根本分辨不出來。”
“好陰毒的手段!”年世蘭猛地站了起來,懷里的緋昀被驚動,又開始哭鬧。
她卻顧不上哄,眼神像淬了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這是沖著緋昀來的!不,是沖著我翊坤宮來的!緋昀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定要扒了這下毒之人的皮!”
她的聲音又急又怒,帶著股豁出去的狠勁。
珞寧還在里屋睡著,若是今日出事的是珞寧……
年世蘭不敢深想,后背已經(jīng)沁出一層冷汗。
皇上的臉色也沉得能滴出水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晃了晃:“查!給朕徹查!朕就在這兒等著!倒要看看,是誰這么大膽子,敢動朕的女兒!”
“御膳房精于此道,斷不會把木薯粉當馬蹄粉用?!蹦晔捞m接過話,目光冷冷地看向皇后,“這定是有人刻意為之,想借著緋昀的生辰宴,在翊坤宮動手腳!”
皇后被她看得一窒,忙道:“華貴妃說的是,此事絕不能姑息!皇上,臣妾看還是讓御膳房總管來問問,最近是誰經(jīng)手了木薯粉,又是誰有機會接觸到翊坤宮的小廚房?!?/p>
“不必?!蹦晔捞m打斷她,語氣不容置疑,“頌芝,去傳御膳房總管,讓他把近三個月領(lǐng)過木薯粉的宮苑名單拿來,再把最近碰過翊坤宮小廚房食材的人,一并帶過來!一個都不許放過!”
“是!”頌芝應(yīng)聲而去。
暖閣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緋昀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年世蘭坐回軟榻,重新哄著懷里的孩子,指尖輕輕撫摸著她滾燙的小臉,心里又疼又怒。
“要不要把緋昀送回偏殿歇息?”皇上看著緋昀哭得可憐,語氣軟了些。
年世蘭搖了搖頭:“她現(xiàn)在認人,離不得我?!彼ь^看向里屋,“頌芝,去把珞寧抱來,讓江太醫(yī)也看看?!?/p>
珞寧被乳母抱過來時,還睡得香甜,小臉紅撲撲的,睫毛長長的,一點也沒被外面的動靜驚擾。
江太醫(yī)仔細給她診了脈,又問了乳母她今日的吃食,才松了口氣:“回皇上、貴妃娘娘,二公主安好。她年紀小,還未添輔食,想來是沒接觸到木薯粉。”
皇上這才松了口氣,伸手輕輕碰了碰珞寧的小臉,眼底掠過一絲后怕。
若是兩個孩子都出事……
甄嬛站在一旁,看著年世蘭緊緊抱著緋昀的樣子,又看了看襁褓中安穩(wěn)睡著的珞寧,眉頭微微蹙起。
木薯粉摻進馬蹄羹,做得如此隱蔽,定是對翊坤宮的作息、緋昀的喜好了如指掌之人。
會是誰?劉貴人?祺貴人?還是……
她的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皇后,見她正低頭絞著帕子,神色晦暗不明。
不多時,御膳房總管拿著一本賬簿,滿頭大汗地跑了進來,跪在地上:“奴才參見皇上、皇后娘娘、貴妃娘娘?!?/p>
“說,近三個月,有哪些宮苑領(lǐng)過木薯粉?”皇上的聲音冷得像冰。
總管忙翻開賬簿,指著其中一頁:“回皇上,只有兩處。一處是永和宮的劉貴人,上個月領(lǐng)了半斤,說是想做南洋點心;另一處是儲秀宮的祺貴人,半個月前領(lǐng)了四兩,說是……說是想試試新口味。”
“劉貴人?祺貴人?”年世蘭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名字,眼底的寒意更甚。
劉貴人恨她當年“害”了自己的孩子,祺貴人則一貫在皇后跟前煽風點火,處處與她作對。
這兩個人,都有足夠的動機。
欣貴人再也忍不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皇上!緋昀是臣妾的女兒,也是您的公主??!劉貴人對貴妃娘娘怨念已久,祺貴人平日里對貴妃娘娘的不敬,后宮誰人不知?她們二人……她們二人定有嫌疑!求皇上給緋昀做主??!”
她是緋昀的生母,此刻哭訴,比任何人都有分量。
“是啊皇上,”年世蘭抱著緋昀,聲音里帶著疲憊,卻字字清晰,“緋昀才兩歲,何至于遭此毒手?求您徹查此事,不僅是為緋昀,也是為了肅清后宮,免得再有人用這等下作手段,戕害皇嗣!”
緋昀似是聽懂了什么,在年世蘭懷里又開始哭,小手指著外面,含糊地喊著“疼”。
那哭聲像針一樣,扎在每個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