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帶著寶鵑往咸福宮去時，日頭已過了未時。

咸福宮的院門虛掩著，廊下的銅鶴香爐里沒燃香，瞧著靜悄悄的。

安陵容讓寶鵑上前問了，守門的小宮女才怯生生地回話：“惠貴人一早就去了內務府，說是核對外宮的冬衣料子，還沒回來呢?！?/p>

安陵容心里微怔，隨即也釋然了。

如今眉姐姐協(xié)理六宮，正是忙的時候，不在宮里也尋常。

她對著小宮女溫聲道：“知道了，等貴人回來，你便說我來過就是?！闭f完便轉身，“寶鵑，咱們去承乾宮找莞姐姐吧?！?/p>

承乾宮的宮人見是她，不用通傳就引著往里走。

安陵容站在廊下理了理衣襟，剛要掀門簾，就聽見里頭傳來甄嬛的笑聲，混著男子低沉的回應，她指尖猛地一頓，那是皇上的聲音。

她原是想著眉姐姐不在，便先來找莞姐姐說說話，哪成想會撞見皇上。

安陵容下意識就想退出去，可門簾已被她掀開一角，里頭的人已瞧見了她。

“陵容？”甄嬛先看見了她，臉上閃過一絲驚訝，“你怎么來了？身子好些了？”

安陵容硬著頭皮走進去，只見皇上正歪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里捏著本詩集，甄嬛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剝著橘子，橘瓣的清香漫在屋里。

她慌忙屈膝行禮，膝蓋磕在金磚上發(fā)出輕響，聲音都帶了點顫：“嬪妾……給皇上請安?！?/p>

“起來吧?！被噬咸а矍扑?，見她穿了件月白色的夾襖，領口繡著圈細銀線，小臉雖還有些蒼白，眉眼卻亮了些，比前幾日病著時瞧著精神多了，心里便多了幾分軟意。

這幾日聽年世蘭和甄嬛提了好幾回，說她病中也懂分寸，沒去翊坤宮添亂，此刻瞧著，倒真是個安分的。

安陵容站起身，手還攥著帕子，指尖都捏白了。

她是真沒做好見皇上的準備，站在那兒拘謹?shù)孟裰陝偝檠康奶m草，聽見甄嬛方才的話，才低聲回道：“謝皇上。嬪妾本想去看看眉姐姐，原想和她一起來給莞嬪娘娘請安，可眉姐姐不在宮里，嬪妾便自己過來了?！?/p>

她聲音輕，尾音還帶著點啞，明擺著是緊張了。

甄嬛瞧著她這模樣，眼底漾起點笑意，剛要開口打圓場，皇上已先笑了：“你不用這么緊張，朕又不吃人?！?/p>

他放下詩集，指了指甄嬛身邊的空位：“坐吧。朕剛還和你莞姐姐說，這承乾宮的橘子甜，你也嘗嘗?！?/p>

安陵容謝了恩，挨著甄嬛的凳邊坐下，半邊身子都沒敢坐實。

甄嬛剝了瓣橘子遞到她手里，低聲道：“剛退燒就往外跑，也不怕再著涼?！?/p>

皇上瞧著她們姐妹親近的樣子，心里也松快，笑道：“好了，正好你來了陪著莞嬪，朕也該走了。要不是你進來，你這莞姐姐還不肯放朕走呢，非說新得的墨好，要朕給她題字?！?/p>

安陵容握著橘子的手緊了緊，聽皇上語氣親和，心里的拘謹散了些，順著話頭輕聲道：“那皇上不如就多陪陪姐姐？姐姐盼著皇上的字呢?！?/p>

“呵呵，不了?！被噬闲χ酒鹕?，由蘇培盛扶著理了理袍角，“朕還得回養(yǎng)心殿看折子，你們姐妹倆說說話吧?！?/p>

臨走前又看了安陵容一眼，“你身子剛好，別累著，早些回去歇著?！?/p>

“恭送皇上?！闭鐙趾桶擦耆菀煌鹕硇卸Y，直到明黃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安陵容才松了口氣，轉身就拉著甄嬛的手道歉：“莞姐姐，我真不知道皇上在這兒，不然我肯定等會兒再來的，沒攪了你們說話吧？”

“傻丫頭?！闭鐙忠娝钡媚樁技t了，忍不住笑著拉她坐下，指尖點了點她的額頭，“你這慌什么？皇上本就該走了，他午時沒回養(yǎng)心殿，就是被我拉著說了會兒話，你進來時，他正預備起身呢?！?/p>

她剝了顆蜜餞塞到安陵容嘴里，“不過你要是真覺得過意不去，晚上就留下陪我用膳，小廚房燉了你愛吃的鴿子湯?！?/p>

安陵容含著蜜餞，聽她真沒生氣，這才徹底放下心，眼睛亮了亮：“那可說定了！姐姐小廚房的菜，比御膳房的還合我胃口呢?！?/p>

兩人坐在窗邊說話，從挪宮的瑣事說到宮里的新花樣，安陵容話漸漸多了，臉上也有了笑，直到日頭西斜，小廚房的鴿子湯燉好了，她才陪著甄嬛用了晚膳，這才帶著寶鵑往碎玉軒回。

剛到院門口，就見蘇培盛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候在那兒，手里還捧著塊綠頭牌。

安陵容心里“咯噔”一下，還沒反應過來，蘇培盛已笑瞇瞇地上前：“安小主，奴才給您道喜了?！?/p>

“——皇上今兒翻了您的牌子，讓您好生準備著，奴才在這兒候著，等會兒送您去養(yǎng)心殿?！?/p>

“多……多謝蘇公公?！卑擦耆莘鲋姥卣玖撕靡粫?，指尖還在抖。

方才蘇培盛那聲“皇上翻了安常在的綠頭牌”，像顆小石子投進心湖，蕩得她心口怦怦直跳。

她進宮這些日子，皇上攏共也沒翻過她兩回牌子，上一次還是上個月的事了，沒想到今兒竟……

送走蘇培盛，寶鵑忙扶著她進屋，喜得眉飛色舞：“小主！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奴婢就說，皇上肯定記著您呢！”

安陵容坐在鏡前，看著銅鏡里自己還有些蒼白的臉，輕輕吁了口氣：“許是今兒在承乾宮見了皇上，他才想起我的?！庇诸D了頓，聲音低了些，“也多虧了莞姐姐和貴妃娘娘，定是她們在皇上面前提了我不少好話。”

她不是傻的，今兒皇上待她的態(tài)度，比從前親和了不止一分，若不是年世蘭和甄嬛在旁幫襯，怎會有這般轉變？

這一刻，她更覺得當初沒依附皇后是對的，跟著甄嬛她們，雖不比依附皇后風光，卻過得踏實，也真有人肯為她著想。

寶鵑已取了新做的寢衣來，是件藕荷色繡纏枝蓮的軟緞，襯得人膚色柔和。

安陵容換了衣裳，又讓寶鵑給她梳了個簡單的發(fā)髻，只簪了支珍珠簪，剛收拾妥當，蘇培盛就來催了。

到了養(yǎng)心殿偏殿，皇上已批閱完折子，正坐在窗邊喝茶。見她進來，招手讓她過去：“坐?！?/p>

安陵容挨著他坐下，剛要屈膝行禮，就被皇上拉住了手。

他的手掌溫厚，裹著她的手，暖得她心里一熱?！澳闵碜硬藕?，不用多禮?！?/p>

皇上瞧著她鬢邊的珍珠簪道：“怎么不在屋里等著？外面風涼?！?/p>

“能伺候皇上，是嬪妾的福氣，不冷的?！卑擦耆萏ь^看他，眼里含著點怯，卻比下午在承乾宮時放松多了，“多謝皇上體恤?！?/p>

“朕聽華貴妃和莞嬪說你病了，燒了一夜？”皇上摩挲著她的手背，語氣溫和，“本來早想著來看看，可前幾日前朝忙，連著開了兩天會，沒抽出身，正好今兒得空，就翻了你的牌子?！?/p>

這話算是間接應了安陵容的猜測。

果然是年世蘭和甄嬛提了。

她心里暖烘烘的，柔聲道：“勞皇上惦記了。莞姐姐和貴妃娘娘也常來瞧嬪妾，還給嬪妾送了不少補藥，是嬪妾的福氣?！?/p>

她頓了頓，又想起沈眉莊，“只是眉姐姐這幾日忙著協(xié)理六宮，嬪妾總沒見著她，也惦記著她的身子呢?！?/p>

“呵，你們姐妹倒是彼此惦記。”皇上聽著笑了，指尖點了點她的鼻尖，“若后宮都像你們這般和睦，朕也少些煩心事?！?/p>

他這話半是感慨，半是期許。

后宮里的明槍暗箭，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懶得事事計較，如今瞧著甄嬛她們幾個親厚，倒覺得舒心。

安陵容聽他這么說，也不知道該接什么，便撿著些輕松的話說，說碎玉軒的老梨樹結了果，說她新繡了塊帕子想給舒月當襁褓，皇上聽著，偶爾應一句，氣氛倒也融洽。

第二日一早，安陵容按規(guī)矩去景仁宮給皇后請安。

剛走到景仁宮的石階下，就見富察貴人站在那兒，身邊跟著兩個宮女，正斜著眼瞧她。

“喲，這剛挪了宮，氣派就是不一樣了?！备徊熨F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見她鬢邊換了支新得的赤金鑲紅寶石的簪子——那是昨夜皇上賞的。

她的臉色更沉了，撇著嘴道：“從前在延禧宮時，皇上怕是一年都想不起你這個人，怎么一搬到碎玉軒，皇上就翻了你的牌子？安妹妹，你這手段倒是藏得深啊?！?/p>

這話尖酸刻薄，明擺著是嫉妒。

安陵容心里哼了一聲，從前在延禧宮，她總想著忍一時風平浪靜，可越忍倒越被欺負，如今挪了宮，又得了皇上青眼，倒不必再慣著她了。

她停下腳步，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卻清清淡淡的：“富察貴人說笑了?；噬舷肴ツ膬海腔噬系男囊?，嬪妾哪能左右？倒是貴人您說的，嬪妾在延禧宮時皇上沒翻牌子——”

她抬眼直視富察貴人，“會不會是延禧宮有皇上不想見的人，才連帶著不想去呢？”

富察貴人沒料到她敢頂嘴，還是這般噎人的話，頓時氣紅了臉，指著她道：“你！你竟敢這么跟我說話？”

“嬪妾只是回貴人的話而已?！卑擦耆菸⑽⒌拖骂^，語氣卻沒半分恭敬，“貴人位份比嬪妾高，原該有容人之量，總揪著這些事說，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你放肆！”富察貴人氣得抬手就要打，手腕卻被人從旁攥住了。

不是安陵容的人，是頌芝。

“富察貴人這是做什么？”年世蘭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幾分冷意。

她穿著件石青色繡金蟒的常服，由頌芝扶著，慢悠悠地走過來，眼角掃過兩人，淡淡道，“怎么堵在門口？皇后還在里頭等著呢。”

富察貴人一看見年世蘭，嚇得手都軟了，哪還敢再撒潑？忙抽回手，屈膝行禮，聲音都帶了抖：“貴……貴妃娘娘安?！?/p>

安陵容也跟著行禮，臉上卻帶了笑，比對著富察貴人時親和多了：“給貴妃娘娘請安。”

兩人雖同時行禮，可一個心虛發(fā)顫，一個坦然從容，瞧著對比鮮明。

年世蘭瞥了眼富察貴人發(fā)白的臉，沒接她的話，只問安陵容：“怎么不進去？”

“回娘娘，”安陵容先開口，語氣平和，“嬪妾剛到，就遇著富察貴人，說了幾句閑話，耽誤了時辰?！?/p>

年世蘭哪能看不出這里頭有貓膩？

只是瞧富察貴人那副慫樣，也懶得多問，只淡淡道：“時間還早，說幾句閑話也無妨。只是這天寒地凍的，站在風口上說話，仔細凍著。別像前幾日似的，又燒起來，平白讓太醫(yī)跑一趟?！?/p>

這話明著是關心，暗里卻像在提醒什么。

富察貴人臉色更白了，頭垂得更低。年世蘭沒再理她，徑直往里走，安陵容跟在她身后，經(jīng)過富察貴人身邊時，余光瞥見她攥著帕子的手在抖，心里不禁生出幾分不屑。

進了景仁宮的偏殿，安陵容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心里卻忍不住暗忖，從前在延禧宮，她見了富察貴人就像耗子見了貓，連大聲說話都不敢，如今再瞧，不過是個仗著位份欺軟怕硬的，竟也能讓自己憋了那么久。

她輕輕吁了口氣……

往后的日子，她總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