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的臺北,日子像被海水泡過的麻繩,沉甸甸、濕漉漉的,擰不出半分干爽。陳景云心里那點關于“回家”的微弱希望,也隨著街頭越來越密集的崗哨和越來越嚴苛的管制,一點點被海風吹散在咸澀的空氣里。
自從張凱在宿舍里嚷嚷過“通匪”的話后,陳景云變得更加沉默。他不再輕易在公開場合談論時局,甚至連和王浩的交流,也盡量選在僻靜無人的角落。校園里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原本討論詩詞歌賦的課間,現(xiàn)在更多的是壓低聲音的猜測和擔憂。有消息說,隔壁哲學系的一位教授因為在課堂上引用了大陸報刊的言論,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上課了。
“景云,你聽說了嗎?”這天課后,王浩把陳景云拉到圖書館后面的僻靜小徑,臉色凝重,“學校訓導處貼出通知,讓學生們主動申報‘思想動態(tài)’,還要交‘對時局的認識’報告?!?/p>
陳景云的心一沉:“什么意思?這是要……審查?”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蓖鹾瓶嘈α艘幌?,“聽說上面派了人下來,要在各大學‘肅清不良思想’。還有,校外的郵局也加強了檢查,往大陸寄信,不僅會被拆開看,寄信的人還可能被記錄在案?!?/p>
這個消息像一塊冰,徹底澆滅了陳景云心中最后一點僥幸。他原本還想著,或許可以通過香港或者其他途徑,給家里捎個信,報個平安。現(xiàn)在看來,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我爸媽……”陳景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他甚至不敢想象,遠在上海的父母現(xiàn)在怎么樣了。新中國成立了,他們應該是安全的吧?可兵荒馬亂之后,百廢待興,生活想必也很艱難。他這個做兒子的,不僅不能在身邊盡孝,連一句問候都傳遞不過去。
“我懂你的感受?!蓖鹾婆牧伺乃募绨颍拔乙步o南京的家里寫了信,一直沒敢寄出去。放在枕頭底下,每天拿出來看一眼,就像看到了親人一樣?!?/p>
兩人相對無言,只有圖書館屋頂?shù)耐咂陲L中發(fā)出細碎的聲響。陳景云抬頭望去,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絲晴朗的跡象。
下午沒課,陳景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學校附近的一家郵局。他不是想去寄信,只是想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如王浩所說,戒備森嚴。
郵局不大,門口卻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神情嚴肅地打量著每一個進出的人。里面的柜臺前,排著不長的隊伍,每個人遞上去的信件和包裹,都會被郵局職員仔細檢查,甚至有些還要打開來看。一個中年婦女因為包裹里裝了幾盒家鄉(xiāng)的茶葉,被職員反復盤問,最后還是無奈地把茶葉拿了出來。
陳景云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心里一陣發(fā)涼。他默默地轉(zhuǎn)身離開,腳步沉重。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大陸的家,真的被一堵無形的墻,徹底隔開了。這堵墻,比臺灣海峽的海水還要深,還要冷。
回到宿舍,張凱正和幾個同鄉(xiāng)在打橋牌,嘴里叼著煙,煙霧繚繞中,說著一些陳景云聽不懂的閩南語,偶爾夾雜著幾句“蔣總統(tǒng)”、“反攻大陸”的字眼,引來一陣哄笑。
陳景云沒有理會他們,徑直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打開了那個上了鎖的舊木箱。這是他從大陸帶來的唯一一件像樣的家具,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最重要的,就是那幾封家書和一張全家福。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張全家福。照片是去年夏天在上海拍的,陽光明媚,父親穿著長衫,母親圍著圍裙,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站在他們居住的弄堂門口。那時的他,還是個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大學生,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一年后,會身處異鄉(xiāng),與親人天各一方。
他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照片上父母的臉,眼眶一熱,淚水差點掉下來。他趕緊抹了抹眼睛,把照片和家書重新放回箱子最底層,又在上面壓了幾件厚厚的冬衣,這才鎖好箱子,把鑰匙緊緊攥在手里。
這些東西,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在這個陌生而動蕩的島嶼上,賴以支撐下去的精神支柱。他知道,在這樣的時局下,保存這些來自“對岸”的東西是危險的,但他無論如何也舍不得丟棄。
“喂,陳景云,”張凱打完一局牌,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整天對著個破箱子發(fā)呆,里面是不是藏了什么‘通匪’的證據(jù)啊?”
旁邊的幾個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陳景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知道,和這些人爭辯是徒勞的,只會引來更多的麻煩。他站起身,拿起毛巾和臉盆,去水房洗漱。
水房里,林明輝正在洗碗??吹疥惥霸七M來,他抬頭看了看,低聲說:“剛才訓導處的人來宿舍了,問了問大家的情況,還翻看了我們的書架和箱子?!?/p>
陳景云心里一緊:“看了你的箱子?”
“嗯,”林明輝點了點頭,“不過我里面沒什么特別的東西,就幾件衣服和書。他們問我是不是大陸來的,我說是,他們又問了問家里的情況,就走了。”他頓了頓,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景云,你那箱子里的東西……還是小心點吧,別被他們看見了?!?/p>
“我知道,謝謝你。”陳景云感激地看了林明輝一眼。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的本地同學,此刻卻顯得格外可靠。
洗漱完,陳景云回到宿舍,張凱他們已經(jīng)散了。他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窗外,傳來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咚——咚——”,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宵禁開始了。
整個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只有偶爾傳來的巡邏車引擎聲和士兵的腳步聲,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陳景云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的天花板,腦子里一片混亂。
他想起了小時候,每到冬天,母親總會給他做一碗熱騰騰的酒釀圓子,甜絲絲的,暖到心里。他想起了父親常帶他去外灘看輪船,告訴他那是通往世界各地的船只。他想起了上海的冬天,雖然寒冷,但家里的煤爐總是燒得旺旺的,充滿了煙火氣。
而現(xiàn)在,他在臺北,一個同樣寒冷卻陌生的冬天里,聽著窗外呼嘯的海風,感受著身邊無形的枷鎖?;丶业穆?,似乎越來越遠了。
“爸,媽,”他在心里默默地說,“你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家的。無論這條路有多難,我都要走回去?!?/p>
黑暗中,他握緊了拳頭。盡管希望渺茫,盡管前路未知,但這份對“回家”的執(zhí)念,卻像一顆頑強的種子,在他心底的石縫里,悄悄地生根發(fā)芽。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xù)多久。他只知道,郵差不來的日子里,他只能把所有的思念和期盼,都深深埋藏在心底,等待著那一天,海峽的風,能再次捎來家鄉(xiāng)的消息,能帶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