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吹透了朱志鑫遞來的墨色斗篷。我攏緊領(lǐng)口,指尖觸到刺繡精致的暗紋,是三年前我親手繡給他的護(hù)心符紋樣,針腳歪歪扭扭,此刻硌得掌心生疼。
"娘娘,慢點。"小桃想扶我,被我擺手拒絕。傷口在左肩,右邊身子還能使上力氣。石階上結(jié)著薄冰,朱志鑫走在前面半步,龍靴碾過冰碴發(fā)出細(xì)碎聲響,倒像是在替我數(shù)著剩下的路。
鎮(zhèn)國公府的朱漆大門緊閉,禁軍的長槍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吹街熘决紊砗蟮奈遥I(lǐng)頭的校尉突然單膝跪地,甲胄撞地聲驚飛了檐角銅鈴下的寒雀。
"末將救駕來遲,請皇后娘娘降罪!"
朱志鑫的背影僵了僵。我踩著他的影子走上前,槍管交錯的縫隙間,望見影壁后那株老海棠——去年上元節(jié)我和表哥爬樹折花,枝干斷裂的脆響至今還在耳邊。
"開門。"我扯了扯斗篷系帶,聲音被風(fēng)刮得七零八落。
校尉臉色發(fā)白:"陛...陛下有旨,無令牌不得擅入..."
腰間突然一緊,朱志鑫攥著我的手腕將我拽到身后。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料燙進(jìn)來,倒和三年前冷宮那夜如出一轍。那時他也是這樣攥著我,指甲掐進(jìn)我胳膊,問我到底有沒有給陸莫離下慢性毒藥。
"朕的話,你也敢違抗?"龍涎香混著血腥氣噴在校尉頭頂。朱志鑫佩刀的刀穗掃過石階,禁軍們齊刷刷地垂下槍尖。
厚重的木門發(fā)出"吱呀"呻吟。穿過抄手游廊時,我看見西廂房的窗紙破了個洞,像極了當(dāng)年我偷瞧表哥練劍時戳的窟窿。廊下積雪被踩得亂七八糟,幾個倒扣的青釉瓷碗滾在碾盤邊,藥汁在凍土上凍成暗紅的冰碴。
正廳傳來瓷器碎裂聲。外公的拐杖重重?fù)v地:"老夫要見皇后!朱家小兒,你敢囚我?"
朱志鑫突然捏了捏我的手腕,力道正好壓在去年為他試毒時留下的淺疤上。我掙了掙沒甩開,只能跟著他邁進(jìn)門檻。
外公直挺挺地站在楹聯(lián)下,猩紅官袍被撕開道口子,露出里面打補丁的舊棉袍。那是我娘出嫁前給他縫制的,針腳細(xì)密得像撒了把芝麻。他看見我,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拐杖"哐當(dāng)"砸在青磚地上。
"阿辭!兵符呢?拿出來給這昏君看看!"
朱志鑫的拇指摩挲著我腕間的疤。我盯著外公花白的胡須,想起他教我騎馬時說的話:"武將的脊梁是骨頭做的,折了也得往直里長。"
"兵符在我這兒。"我掙開朱志鑫的手,從袖中摸出那塊暖玉。血絲狀的紋路在晨光里格外清晰,是當(dāng)年父兄戰(zhàn)死沙場那日,外公連夜找人刻上去的。
外公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腰彎得像張弓。他掏出手帕捂住嘴,指縫漏出的血沫濺在磚地上,像極了當(dāng)年我打翻的胭脂盒。
"阿辭..."他顫抖著手要抓我,卻被朱志鑫截住手腕。
"鎮(zhèn)國公勾結(jié)外敵,證據(jù)確鑿。"朱志鑫的聲音像淬了冰,"皇后若要徇私,朕..."
"證據(jù)呢?"我打斷他,將兵符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盞叮當(dāng)作響,"外公書房的密信,可有蓋?。筷戀F人的毒藥,可驗出成分?趙峰的供詞,可敢對質(zhì)于朝堂?"
朱志鑫猛地拽過我的胳膊,將我抵在朱漆柱上。梁柱的冷意透過薄薄的中衣滲進(jìn)來,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突然想起大婚那夜。他也是這樣捏著我的下巴,酒氣噴在我臉上:"宋辭,別以為你爹手握兵權(quán),就能在朕面前放肆。"
"陛下弄疼娘娘了!"小桃撲上來想拉開,被侍衛(wèi)死死按住。
朱志鑫的手指掐進(jìn)我沒受傷的右臂,指節(jié)泛白:"趙峰招了,說每月十五都有蒙面人送密信到坤寧宮偏殿。你還要狡辯?"
偏殿?我肩膀的傷口突然抽痛。陸莫離藏藥瓶的矮柜,趙峰調(diào)包的毒藥,還有朱志鑫翻找的黑色盒子...腦海里的碎片突然拼出完整的圖畫,我倒抽冷氣時撞上他的目光。
"陛下可知,陸貴人咳的是肺癆血,還是中毒血?"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嘗到鐵銹味,"可知她袖中白瓷瓶裝的是解藥,還是毒藥?可知趙峰燒的密信,究竟寫給誰?"
朱志鑫的瞳孔猛地收縮。我看見他喉結(jié)滾了滾,目光掃過我滲出血跡的繃帶,突然松了手。
外公趁機(jī)撲過來抱住我。他身上的藥味比御醫(yī)院還濃,我想起幼時他背著我采草藥,山風(fēng)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間半塊兵符——那時我還以為是塊普通的玉佩。
"阿辭不怕。"他枯瘦的手拍著我的背,力道輕得像拂塵掃過,"外公在..."
檐角的風(fēng)鐸突然瘋狂作響。朱志鑫拔出佩刀,刀鋒擦著我耳邊釘進(jìn)梁柱,驚起一片木屑。我看見他后頸暴起的青筋,和三年前我把和離書摔在他臉上時一模一樣。
"搜!"他踹翻了身邊的檀木椅,"把整個國公府翻過來,我就不信找不出..."
"不必了。"我推開外公,走到東墻那幅《關(guān)山行旅圖》前。畫軸右下角有塊不起眼的水漬,是去年我偷偷帶來的桂花酒灑的。我按住水漬處往外一拉,整面墻突然"咔嗒"作響,露出暗格里的紫檀木匣。
朱志鑫的刀"哐當(dāng)"落地。禁軍們舉著長槍對準(zhǔn)木匣,槍尖的寒光在磚地上織成蛛網(wǎng)。我想起昨夜在坤寧宮偏殿,趙峰往藥瓶里倒的白色粉末,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
木匣打開時揚起細(xì)塵,在光柱里舞成亂雪。外公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冷汗比三九寒冰還涼:"阿辭,別看..."
里面沒有密信,沒有毒藥,只有疊得整整齊齊的孩童衣物。鵝黃色襁褓上繡著只歪脖子鴛鴦,絲線都快磨平了。那是二十年前我娘親手給我縫制的滿月禮,外公說早就隨我娘下葬了。
朱志鑫突然攥住我的后領(lǐng),將我拽到他身前。龍涎香堵住我的呼吸,我掙扎時看見他眼底的紅血絲,像極了我養(yǎng)死的那缸紅錦鯉。
"這是什么?"他的聲音發(fā)顫,指尖戳著那件襁褓,"你不是說早燒了嗎?!"
我笑得肩膀發(fā)痛,傷口裂開的腥甜味涌進(jìn)喉嚨:"陛下去年賞我的炭盆太旺,不小心把您送的和離書燒了。倒是這破襁褓..."我故意頓了頓,看他瞳孔驟然放大,"留著給未來的太子做尿布,不好么?"
"啊——!"朱志鑫突然將我按在暗格門上,額頭抵著我的。我聞到他發(fā)間的煙火氣,想起坤寧宮那場大火,想起王嬸臨死前的慘叫聲,突然用力推開他。
木匣摔在地上,孩童衣物散落一地。我看見那件鵝黃襁褓上的鴛鴦眼睛,突然想起陸莫離咳血的手帕。那些暗紅的斑點,和這鴛鴦眼睛的繡法一模一樣。
"陛下可知..."我撿起襁褓,絲線在指尖簌簌斷裂,"那半塊兵符,本來是要給陸家公子的?"
朱志鑫的臉色瞬間慘白。禁軍統(tǒng)領(lǐng)突然喊道:"陛下小心!"
我沒看清那支箭從哪里射來,只知道朱志鑫突然將我撲倒在地。箭羽擦著他的龍袍釘進(jìn)暗格,箭桿上的雕花刺得我眼睛生疼——那是陸將軍府的家徽紋樣。
外公突然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我轉(zhuǎn)頭看見他心口插著把匕首,刀柄上纏著鵝黃色絲線。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懷里掉出半塊兵符,正好落在我的襁褓上。
"陸...陸承宇..."外公的血吐在我手背上,溫?zé)岬囊后w順著指縫流進(jìn)襁褓。我想起陸莫離咳在帕子上的血沫,想起朱志鑫摔碎的玉璽,突然明白這宮里所有人都在演戲。
朱志鑫抱著我滾到八仙桌下。箭矢穿透桌面的悶響此起彼伏,我聞到他后頸的血腥味,突然笑出聲來。
"陛下現(xiàn)在信了?"我摸著他流血的傷口,想起五年前他新婚夜說的話,"您以為您娶的是宋家女,其實..."
一支羽箭擦著他的耳朵飛過,箭桿上的火折子點燃了散落的孩童衣物?;鹧骓樦唏倥赖轿业氖滞?,我看著那只歪脖子鴛鴦在火中蜷成黑蝴蝶,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
朱志鑫突然咬住我的耳垂,力道大得像要生生扯下來。血腥味混著焦糊味鉆進(jìn)鼻腔,他在我耳邊低吼:"不準(zhǔn)死!宋辭,你敢死試試!"
禁軍的喊殺聲突然遠(yuǎn)去。我看見陸莫離穿著一身嫁衣站在火海里,裙擺上的并蒂蓮被火焰舔舐著卷成灰燼。她手里拿著一把匕首,刀尖滴落的血珠在火光里像紅寶石。
"姐姐。"她的聲音比冷宮的寒冰還冷,"朱志鑫欠你的,我替你拿回來好不好?"
朱志鑫突然將我往身后藏,佩刀出鞘的寒光映在他眼底:"陸莫離,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她笑著抬手,匕首劃破自己的臉頰,"當(dāng)年你為了她把我打進(jìn)浣衣局,如今我就讓她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火焰突然"轟"地炸開。我看見外公的兵符在火中泛著紅光,突然想起他說的話:"阿辭,兵符是死的,人心是活的。"
朱志鑫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將外公的兵符塞進(jìn)我手里。他掌心的溫度燙得我想哭,就像小時候我在邊關(guān)發(fā)燒,爹也是這樣攥著我的手整夜不睡。
"走!"他推了我一把,佩刀撞上箭矢發(fā)出刺耳的錚鳴,"從密道走!去找..."
后面的話我沒聽清。陸莫離的匕首擦著他的肋骨飛過,釘在那幅燃燒的《關(guān)山行旅圖》上。我看著她臉上蜿蜒的血跡,突然想起三年前她給我送湯藥時,手腕上那道淺淺的疤痕。
密道入口的石板很沉。我聽見朱志鑫的悶哼聲,聽見陸莫離瘋狂的笑聲,聽見火焰吞噬梁柱的噼啪聲。轉(zhuǎn)身的瞬間,我看見他被箭矢穿透的胸膛,龍袍上的金龍在火中扭曲成猙獰的模樣。
小桃拽著我往暗格里鉆。陰冷的潮氣裹著霉味涌進(jìn)來,我摸著外公給我的兵符,突然想起昨夜他咳在帕子上的血沫——那里面混著細(xì)小的瓷片,和陸莫離袖中那個白瓷瓶碎片一模一樣。
密道里很黑。我們踩著積水往前走,小桃的嗚咽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我摸著墻壁上凹凸不平的刻痕,突然想起是我八歲那年刻的身高線。原來外公早就挖好了這條密道,早就知道會有今日。
盡頭透來微光時,我聽見外面?zhèn)鱽砀┞?。?shù)到第七下,小桃突然抓住我的手:"娘娘,您聽..."
是禁軍操練的聲音。整齊的腳步聲震得密道頂部掉落泥土,我想起父兄離去的那個清晨,也有這樣震天響的腳步聲。他們踩著邊關(guān)的積雪,紅色披風(fēng)在風(fēng)中展開,像極了此刻我肩上滲出的血跡。
推開密道出口的一瞬,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小桃突然尖叫起來,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鎮(zhèn)國公府的匾額在火中噼啪作響,黑色的"公"字燒得只剩下骨架,像個張開的血盆大口。
街角傳來馬蹄聲。我拽著小桃躲進(jìn)斷墻后,騎兵的長槍上挑著顆血淋淋的頭顱。須發(fā)花白的頭顱在晨光里打轉(zhuǎn),我看見那顆頭顱的眼角有顆淚痣,突然想起外公總說那是"將星隕落痣"。
"鎮(zhèn)國公謀逆,誅九族!"傳令兵的嘶吼聲刺得耳膜疼,"皇后宋氏不知所蹤,懸賞黃金萬兩!"
小桃突然捂住我的嘴。我看見她身后站著個穿青色錦袍的男人,腰間懸著塊玉佩,上面刻著"陸"字。他的手指修長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滑,正溫柔地?fù)崦√业念^發(fā)。
"別怕。"男人的聲音像浸了蜜的毒藥,"告訴姐姐,兵符在哪里。"
小桃的牙齒打著顫,目光越過男人的肩膀望向我。我看見她脖頸上的淤青,和昨夜趙峰掐我時留下的痕跡一模一樣?;鸸庹赵谀腥说膫?cè)臉,我突然認(rèn)出那是陸將軍府的嫡長子,陸承宇——那個本該娶我的男人。
"姐姐..."小桃的喉嚨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兵符..."
陸承宇突然輕笑出聲。他的手指滑到小桃的頸動脈,指甲輕輕按壓:"說出來,我就饒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