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瓦當?shù)温湓谇嗍迳希瑫帞?shù)著更漏聲，已經(jīng)過了亥時。瑞秋又沒回來用晚膳——這半個月來，他幾乎每天都泡在紡織廠里。

"少奶奶，藥熬好了。"春桃端著黑褐色的湯藥進來，苦澀的味道立刻彌漫開來。

書瑤皺眉飲盡，舌尖抵著上顎才沒吐出來。自從上次月事疼得暈過去，程夫人就堅持要她每日服用這調(diào)理的苦藥。

"少爺讓人捎信回來，"春桃遞上蜜餞，"說今晚要和洋商談生意。"

書瑤含住蜜餞，甜味在口腔擴散。她望向窗外，雨幕中隱約可見西廂書房亮著燈——那是瑞秋回來辦公的地方。前日她送宵夜去，發(fā)現(xiàn)他桌上攤著的正是她整理的賬本，空白處的英文術(shù)語都被工整地補全了。

"對了，夫人讓我提醒您，"春桃壓低聲音，"下月初三是她五十大壽，要您準備個節(jié)目。"

書瑤手指一顫，銀匙撞在碗沿上。自從七歲那年被父親當眾呵斥"女子無才便是德"后，她就再沒在公開場合展示過琴藝。

雨聲漸歇時，她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

壽宴當天，程府張燈結(jié)彩。書瑤穿著藕荷色旗袍站在廳角，看著瑞秋穿梭在賓客間，流利地切換中英文與人交談。他今天穿著深藍色中山裝，襯得身形格外挺拔。

"那就是程少爺?shù)男禄榉蛉耍?一個穿西式裙裝的女孩指著書瑤，"聽說連小學都沒上過。"

"噓，人家可是纏足千金..."

書瑤攥緊帕子，裝作沒聽見。這些日子她早已習慣這種議論，只是胸口還是會發(fā)悶。

"書瑤。"瑞秋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手里端著兩杯香檳，"給你。"

她遲疑地接過，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立刻縮了回來。香檳冒著細碎的氣泡，像她此刻亂跳的心。

"我母親想讓你表演節(jié)目？"瑞秋抿了口酒。

書瑤點頭，喉嚨發(fā)緊："我...我打算彈古琴。"

瑞秋挑眉："你會彈《流水》嗎？伯牙子期那個。"

"會一點。"書瑤聲音更低了。

"好曲子。"瑞秋說完就被商會的人拉走了，留下書瑤怔在原地。他竟然知道這首古曲？

宴會進行到一半，管家宣布少奶奶要獻藝。書瑤深吸一口氣，走向中央那架桐木古琴。賓客們禮貌性地鼓掌，有幾個年輕姑娘已經(jīng)掩嘴笑起來。

當?shù)谝粋€泛音響起時，大廳突然安靜了。

書瑤閉上眼睛，手指在七弦上翻飛。這曲子她練了整整十二年，從六歲到十八歲，每一個音符都刻在骨髓里。琴聲時而如清泉叮咚，時而似激流澎湃，最后化作一泓靜水深流。

最后一個音符余韻未消，掌聲已如雷動。書瑤睜開眼，看見瑞秋站在人群最前排，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Bravo！（太棒了）"一位金發(fā)碧眼的男子激動地上前，"程太太，這簡直像阿爾卑斯山的溪流！"

書瑤不知所措地看向瑞秋。

"這位是瑞士紡織機械商杜博先生。"瑞秋走過來，自然地站到她身側(cè)，"他想請你再彈一次，可以嗎？"

書瑤耳根發(fā)燙，點了點頭。這一次，她注意到瑞秋全程注視著她的手指，那目光專注得幾乎灼人。

演奏結(jié)束后，杜博先生熱情地與她攀談。瑞秋在一旁翻譯，時不時鼓勵她："你可以試著用英文回答。"

"Nice to...meet you..."書瑤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手心沁出汗來。

杜博先生大笑，用蹩腳的中文說："程先生好福氣！太太美麗又才華！"

瑞秋嘴角微揚，這是婚后書瑤第一次見他真心實意的笑容。她低頭掩飾自己發(fā)燙的臉頰，卻看見自己旗袍下露出的小腳，頓時如墜冰窟。

"瑞秋！原來你在這兒。"林薇穿著最新式的巴黎連衣裙款款而來，親昵地挽住瑞秋的手臂，"杜博先生，您對我們的合作意向考慮得如何了？"

書瑤識趣地退開，卻被瑞秋叫住："書瑤，杜博先生想請教古琴的構(gòu)造。"

接下來的半小時，書瑤在瑞秋的幫助下，用破碎的英文單詞和手勢向杜博先生解釋古琴的十三徽位。每當她卡殼時，瑞秋就會適時補充，但從不搶她的話頭。

"程太太說琴弦用蠶絲制成？"杜博先生驚訝地問瑞秋，"和我們?nèi)鹗康慕z綢領(lǐng)帶一樣原料？"

瑞秋轉(zhuǎn)頭看向書瑤，示意她回答。書瑤鼓起勇氣："Yes...but...more old..."她急中生智，用手指在地上畫了個"2000"的數(shù)字。

"兩千年歷史！"杜博先生驚嘆，"比我們的手表歷史悠久多了！"

林薇在一旁冷眼旁觀，突然插話："程太太對女子參政運動怎么看？上海女權(quán)會正在征集簽名呢。"

大廳一靜。這是個陷阱——支持顯得離經(jīng)叛道，反對又顯得愚昧守舊。

書瑤感到所有目光都刺向她。瑞秋皺起眉頭，正要開口，書瑤卻輕輕按住了他的手腕。

"First learn...then..."她艱難地組織英文單詞，眼神卻異常堅定，"Know enough...can say."（先學習...然后...懂得足夠多才能發(fā)表意見）

杜博先生率先鼓掌："Wisdom from Confucius!（孔夫子的智慧?。?

瑞秋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贊賞。林薇臉色難看，強笑著拉走了杜博先生。

宴會結(jié)束后，書瑤正在收拾琴譜，瑞秋走過來遞給她一杯熱茶："你今天表現(xiàn)得很好。"

茶水溫熱，驅(qū)散了她指尖的寒意。書瑤小聲道謝，不敢抬頭看他。

"那首《流水》..."瑞秋頓了頓，"是我母親生前最愛的曲子。"

書瑤猛地抬頭，對上他復(fù)雜的眼神。難怪他知道這首曲子。

"她...是怎么..."書瑤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瑞秋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她投了黃浦江。"說完轉(zhuǎn)身離去，留下書瑤呆立原地，手中的茶杯漸漸涼了。

------

第二天清晨，書瑤正在給程夫人梳頭，春桃慌慌張張跑進來："少奶奶，少爺讓您去書房！"

書瑤手一抖，扯下幾根白發(fā)。自從壽宴那晚后，瑞秋又恢復(fù)了早出晚歸的作息，兩人幾乎沒打過照面。

"去吧。"程夫人拍拍她的手，"準是好事。"

書房門虛掩著，書瑤輕輕敲了敲。

"進來。"瑞秋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低沉悅耳。

她推門而入，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書房中央擺著一架嶄新的古琴，比她那把還要名貴，琴身泛著幽暗的光澤。

"杜博先生托人從杭州帶來的，"瑞秋站在窗邊，陽光給他輪廓鍍上金邊，"說是謝禮。"

書瑤顫抖著撫摸琴弦，冰涼的絲弦觸感讓她眼眶發(fā)熱。

"我..."她哽住了，不知該如何表達。

瑞秋走過來，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冊子："還有這個，《英漢辭典》最新版。"他頓了頓，"如果你想學英文的話。"

書瑤接過厚重的辭典，聞到新書的油墨香。這是婚后瑞秋第一次主動送她禮物，而且如此貼心。

"謝謝。"她終于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我會好好利用。"

瑞秋點點頭，回到書桌前繼續(xù)工作。書瑤抱著琴和辭典退出書房，在走廊轉(zhuǎn)角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透過半開的門縫，她看見瑞秋拿起她剛才碰過的琴弦，指尖輕輕摩挲著，仿佛那上面還殘留著她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