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二樓雅間,齊墨第三次調(diào)整了坐姿。身上的杏紅色紗裙輕若無物,卻讓她渾身不自在。發(fā)間的珠釵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在燈下折射出細碎光芒。
"別動珠釵。"裴瑾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低沉而克制,"趙明德喜歡女子溫婉安靜。"
齊墨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靜止。三日前那場尷尬的"女裝演練"后,兩人默契地不再提及,但某種微妙的氛圍卻在無聲滋長。
"記住,你的身份是蘇州來的歌伎,名叫婉娘。"裴瑾繼續(xù)說道,聲音里有一絲她從未聽過的緊繃,"只需套出紅蓮社下次集會的地點,不要輕舉妄動。"
"屬下明白。"齊墨下意識用男裝時的語氣回答,隨即意識到不妥,聲音立刻柔了八度,"奴家曉得了。"
屏風后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笑。齊墨耳根發(fā)熱,正想說什么,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趙公子到——"
裴瑾的氣息瞬間消失。齊墨知道他已經(jīng)隱入暗處,就像他們計劃的那樣。她深吸一口氣,擺出丫鬟剛教會她的"溫婉"姿勢,垂眸盯著自己的指尖。
雅間門被猛地推開,一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男子大步走入。趙明德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俊朗卻透著股輕浮,腰間玉佩叮當作響。他身后跟著兩個隨從,抬著一壇酒。
"喲,婉娘姑娘久等了!"趙明德目光如鉤,在齊墨身上掃視,"果然如傳言所說,色藝雙絕啊。"
齊墨強忍不適,起身行禮:"趙公子謬贊了。"
"坐,坐!"趙明德?lián)]手讓隨從退下,自己湊到齊墨身邊,"聽說姑娘擅長琵琶?正好,本公子最愛聽《霓裳羽衣曲》。"
齊墨暗自慶幸裴瑾早有準備,讓她惡補了幾首曲子。她取過案幾上的琵琶,輕撥琴弦:"奴家獻丑了。"
琴聲響起,趙明德瞇眼聽著,一只手卻不安分地搭上齊墨的肩。齊墨渾身一僵,琴音微亂,余光瞥向屏風——那里一片寂靜,但她知道裴瑾正看著這一切。
"公子..."她不動聲色地側(cè)身,假裝調(diào)整琴弦躲開那只手,"聽聞公子精通詩賦,不知可否為奴家這粗淺琴技題詩一首?"
趙明德果然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哈哈,好!"他拍案叫好,"來人,取筆墨來!"
趁他題詩的間隙,齊墨故作天真地問:"公子才情如此出眾,想必是詩社翹楚?奴家在家鄉(xiāng)時,就聽聞京城有個紅蓮社..."
趙明德筆鋒一頓,警覺地抬頭:"你怎么知道紅蓮社?"
齊墨心跳加速,面上卻不顯:"曾在一位客人口中聽聞,說紅蓮社匯集了京城最有才情的公子...莫非趙公子也是社員?"
"呵,那是自然。"趙明德得意地捋了捋鬢發(fā),"本公子可是社中核心成員。"他湊近齊墨,酒氣撲面,"怎么,婉娘也想見識見識?"
齊墨垂眸淺笑:"奴家只是好奇,什么樣的風雅之地,能培養(yǎng)出公子這般人物。"
這番奉承讓趙明德飄飄然:"告訴你無妨,明晚我們就在城西梅園集會。你若真想來..."他的手又摸上齊墨的腰,"得先讓本公子看看你的誠意..."
齊墨正思索如何應對,窗外突然傳來一聲貓叫——這是她和裴瑾約定的信號。
"公子,"她突然捂住心口,"奴家突感不適,恐怕是舊疾..."
趙明德皺眉:"掃興!"但看齊墨臉色確實發(fā)白,也不好強留,"罷了,明晚梅園,記得準時來。"他甩袖起身,臨走前還不忘在齊墨臉上摸了一把。
待腳步聲遠去,齊墨立刻跳起來猛擦臉頰,仿佛要擦掉一層皮。
"做得很好。"裴瑾從屏風后走出,臉色卻異常陰沉,目光落在她剛擦拭過的臉頰上。
齊墨沒注意到他的異樣,興奮道:"問出來了!明晚梅園集會!"
裴瑾點頭,遞過一方帕子:"擦干凈。"他的聲音比平日更加冷硬,"趙明德碰過的地方。"
齊墨一愣,接過帕子時指尖不小心碰到裴瑾的手,兩人同時一顫。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空氣中蔓延,讓齊墨胸口發(fā)緊。
"明日我會派人保護你。"裴瑾轉(zhuǎn)身走向窗邊,背影挺拔如松,"趙明德不是善類。"
齊墨想說她不需要保護,但看著裴瑾緊繃的側(cè)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她開始在乎這個男人的感受了。
次日黃昏,大理寺內(nèi)一片忙碌。齊墨換回男裝,正與裴瑾研究梅園地圖,突然有差役急匆匆跑來。
"大人!城南又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
裴瑾手中朱筆一頓:"紅蓮社成員?"
"正是!國子監(jiān)司業(yè)之子周顯,死狀與前幾案相同,但..."差役壓低聲音,"死者手中緊握著一塊玉佩。"
齊墨手中的茶杯突然跌落,碎瓷四濺。她顧不得收拾,跟著裴瑾快步趕往現(xiàn)場。
周府已是一片混亂。死者躺在書房地板上,周圍散落著撕碎的春宮圖,嘴角殘留白沫。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緊握的右手——指縫間露出一角碧色。
裴瑾戴上手套,小心掰開死者手指。一塊殘缺的玉佩滑落,上面沾滿血跡,但依然能看出精細的雕工——半朵蓮花,蓮心處有個小小的"正"字。
"正?"裴瑾皺眉,"什么意思..."
"齊正陽..."齊墨聲音發(fā)抖,"是我父親的名字。"
裴瑾猛地抬頭。齊墨臉色慘白,雙手不住顫抖,眼中是他從未見過的慌亂與痛苦。
"這是我父親的玉佩..."她聲音哽咽,"我親眼看他戴了十年...怎么會..."
裴瑾當機立斷:"所有人退下!"
待屋內(nèi)只剩他們二人,齊墨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裴瑾迅速蹲下扶住她,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十年了..."齊墨抓住裴瑾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我一直以為他死在流放路上...但這玉佩...他是不是還活著?還是說..."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奪眶而出。
裴瑾猶豫片刻,伸手輕拍她的背,動作生疏卻溫柔:"我們會查清楚。"
這句簡單的承諾讓齊墨徹底崩潰。她將臉埋在裴瑾肩頭,無聲啜泣。裴瑾僵了一瞬,隨后慢慢放松,任由她發(fā)泄情緒。
"玉佩出現(xiàn)在這里絕非偶然。"待齊墨平靜些,裴瑾低聲道,"你父親當年...到底卷入了什么案子?"
齊墨擦干眼淚,強迫自己冷靜:"父親時任禮部主事,負責癸未年科舉的試卷保管。放榜后有人舉報試題泄露,在他房中搜出了賄銀..."
"主考官是誰?"
"禮部尚書林大人和..."齊墨聲音一沉,"刑部侍郎趙衍,也就是現(xiàn)在這位趙侍郎的父親。"
裴瑾眼中精光一閃:"現(xiàn)任刑部尚書錢大人,當年是否也在其中?"
"他是同考官之一。"齊墨點頭,"父親臨終前告訴我,他是被冤枉的,真正泄題的是..."
"趙衍。"裴瑾接話,"所以紅蓮社的死者都是當年涉案者的后代?有人在復仇?"
齊墨握緊那塊殘玉:"如果父親還活著...如果他才是兇手..."
裴瑾搖頭:"十年布局太久了。更可能是有人借你父親之名復仇。"他輕嘆一聲,"無論如何,明晚的梅園集會至關重要。"
回衙路上,兩人各懷心事。經(jīng)過一家琴行時,裴瑾突然停下:"進去看看。"
"大人要買琴?"齊墨勉強從悲傷中抽離。
"給你。"裴瑾指向一張小巧的月琴,"歌伎總要會彈琴。"
齊墨愕然:"我哪會這個?"
"我教你。"裴瑾說得理所當然,"基礎指法不難掌握。"
琴行后院,裴瑾示范了幾個基本指法。齊墨試著模仿,卻彈得亂七八糟。
"手腕放松。"裴瑾突然從身后握住她的手腕調(diào)整姿勢。
這個突如其來的靠近讓齊墨呼吸一滯。裴瑾的胸膛幾乎貼著她的后背,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際,帶著淡淡的沉水香。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指更加不聽使喚。
"我...我學不會..."她結結巴巴地說。
裴瑾似乎也意識到姿勢不妥,迅速退開:"無妨,趙明德也聽不懂。"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為緩解緊張,齊墨提議:"不如我教大人些市井本事?"
裴瑾挑眉:"比如?"
"比如..."齊墨眼珠一轉(zhuǎn),"如何識別跟蹤。"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角色顛倒。齊墨教裴瑾如何利用街邊攤販的銅鏡觀察身后,如何通過腳步聲判斷距離,甚至如何偽裝成不同身份的人。
"大人走路太端正了。"齊墨笑道,"市井小民誰會這樣挺直腰板?"她示范性地塌下肩膀,腳步拖沓,"要這樣。"
裴瑾試著模仿,卻像個僵硬的木偶,惹得齊墨捂嘴直笑。陽光下,她眼角還掛著未干的淚痕,笑容卻明亮如初。裴瑾看著這樣的她,眼神不自覺地柔和下來。
回衙時已是日暮西沉。剛進門,差役就來報:"大人,刑部司馬朗求見。"
裴瑾與齊墨對視一眼:"讓他等著。"轉(zhuǎn)向齊墨,"你先去準備明晚的行動。"
齊墨點頭告退,卻在轉(zhuǎn)角處停下,偷聽前廳對話。
"裴大人,"司馬朗的聲音陰陽怪氣,"趙侍郎讓我提醒您,周顯案關系重大,刑部要親自督辦。"
"此案大理寺已查了一半,刑部突然插手,不合規(guī)矩。"裴瑾聲音冰冷。
"規(guī)矩?"司馬朗冷笑,"裴大人最近頻頻與一個小捕快同進同出,甚至讓他住在您別院,這合規(guī)矩嗎?"
齊墨心頭一跳。他們怎么知道...
"本官行事,何須向爾等解釋?"裴瑾語氣危險起來,"若無他事,請回。"
"裴大人,"司馬朗壓低聲音,"趙侍郎讓我?guī)Ь湓挕?癸未年的事,不該查的別查,小心惹禍上身'。"
一陣沉默后,裴瑾的聲音冷靜得可怕:"送客。"
腳步聲臨近,齊墨趕緊躲進陰影。司馬朗怒氣沖沖地走過,嘴里嘟囔著:"不識抬舉..."
待他走遠,齊墨才轉(zhuǎn)出來,正對上裴瑾深邃的目光。
"你都聽到了。"這不是疑問。
齊墨點頭:"他們在害怕。"
"不止是害怕。"裴瑾望向漸暗的天色,"他們在警告我,此案背后的人,比我們想象的更強大。"
夜風拂過,帶著初秋的涼意。齊墨突然感到一陣不安,仿佛有雙無形的眼睛在暗處盯著他們。父親的玉佩、紅蓮社的集會、趙衍的警告...這一切像一張大網(wǎng),正向他們緩緩收緊。
而最讓她恐懼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只想著復仇——她開始擔心裴瑾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