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羅姆瑟的極光預報跳出手機屏幕時，沈年正在給寫生課的學生示范如何捕捉雪粒反光。她指尖的鈦白顏料在畫布上劃出細碎的銀點，像極了三天前在畫廊門口看到的星子——那天她們送走最后一批體驗課學員，周林突然把兩張登機牌拍在畫架上，說旅行社臨時協(xié)調了考察艙位。

“沈老師，極光真的會在雪地上投影子嗎？”穿紅圍巾的女孩舉著速寫本追出來，帆布包上的極光徽章沾著未干的赭石色。沈年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挪威看到極光時，曾固執(zhí)地認為那抹綠該是懸空的，直到周林把她拽到結冰的湖面上，讓她看冰裂紋里晃動的藍紫色光斑。

“等我們從特羅姆瑟回來，給你看實地拍的照片?！敝芰滞蝗粡漠嬂壤锱艹鰜?，羽絨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相機背帶，“快上車吧，再晚就趕不上擺渡船了?！彼膰硗嵩谝贿叄l(fā)梢還沾著整理畫具時蹭到的金粉——那是給紀念旗燙金用的材料，昨夜她們對著樣品討論到后半夜。

擺渡船破開冰面的聲音像極了撕開油畫布。沈年望著舷窗外倒退的雪山，忽然發(fā)現(xiàn)周林正對著手機備忘錄打字，屏幕亮度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在寫什么？”她湊過去時，指尖不小心碰到對方握著筆的手，那截常年握鋼筆的指節(jié)泛著紅。

“給新系列列的關鍵詞?！敝芰职哑聊晦D向她，備忘錄里寫著“冰裂紋”“暖光”“窗霜”，最底下畫著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剛才那個紅圍巾女孩說，想把極光畫在奶奶的圍巾上，我突然覺得……藝術可以更貼身些。”

沈年忽然想起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冬天，她們在挪威租的小木屋沒有暖氣，周林總把畫具裹在羽絨服里。有天半夜她被凍醒，發(fā)現(xiàn)周林正對著窗戶哈氣，用手指在結霜的玻璃上畫極光，說這樣“既能看光，又能暖手”。

考察艙的舷燈在凌晨亮起時，沈年被一陣窸窣聲弄醒。周林正蹲在行李架旁翻鐵盒，去年那兩本護照被攤開在膝蓋上，簽證頁里夾著的極光草不知何時換了新的——是她前幾天在畫廊后院摘的，帶著雪水的濕潤。

“你看這頁蓋章的日期。”周林指著其中一頁泛黃的入境章，“剛好是三年前今天?！彼鋈粡谋嘲锾统鰝€密封袋，里面是片壓平的極光花瓣，“昨天去花市看到的，老板說這品種能在零下二十度開花。”

沈年的指尖撫過花瓣邊緣細密的紋路，像在觸摸某種流動的光。艙外傳來廣播聲時，周林突然抓住她的手往甲板跑，說領航員剛通知前方有極光活動。寒風卷著雪粒撲在臉上，沈年卻在周林舉相機的背影里，看到了三年前那個在挪威雪地里摔倒三次，也要拍下極光的姑娘。

“這次的光帶是螺旋形的?！敝芰职严鄼C塞進她手里，自己則掏出速寫本，鉛筆在紙上劃出急促的弧線，“像不像你新畫的《共生》草稿？”她忽然停筆，指著雪地里她們并肩而立的影子，“快看，影子在發(fā)光?！?/p>

沈年按下快門的瞬間，發(fā)現(xiàn)鏡頭里的極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幻形態(tài)，綠帶邊緣漫出淡淡的金，像她在畫廊里調的暖棕。周林的速寫本上已經畫好了輪廓，她用指甲在雪地上劃出光帶的走向，說這樣“能記住風的形狀”。

考察站的實驗室里擺滿了冰樣。研究員指著顯微鏡下的冰晶結構給她們看時，周林突然拽了拽沈年的袖子：“這像不像你給紀念旗設計的暗紋？”那些六邊形的結晶里裹著細小的氣泡，在燈光下折射出彩虹，“如果把這個印在明信片背面……”

“不?！鄙蚰晖蝗淮驍嗨?，目光落在實驗室角落的融冰裝置上，那里正有水滴落在加熱板上，蒸騰的霧氣在玻璃罩上凝成新的霜花，“我們做圍巾吧，用這種冰晶紋路做提花，讓戴圍巾的人能摸到極光的形狀。”

周林的眼睛亮起來，速寫本上立刻出現(xiàn)圍巾的草圖，她在領口位置畫了個小小的畫廊logo：“還要在標簽上印那句話——”她頓了頓，筆尖懸在紙上，“‘于極光墜落處，見煙火升起時’?！?/p>

回程的擺渡船上，沈年把相機里的照片導進電腦。周林湊過來看時，突然指著其中一張笑出聲：那是她蹲在雪地里拍極光影子的樣子，沈年在她身后偷偷按下快門，鏡頭里剛好框進飄落的雪片，像給她鍍了層碎金。

“把這張洗出來，掛在畫廊的體驗區(qū)?！敝芰謸屵^鼠標放大照片，“讓他們知道，追極光的人也會成為光的一部分。”她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翻出個錫紙包，“給你帶的，在考察站食堂烤的姜餅，形狀像極光?！?/p>

姜餅的甜香混著雪松香飄出來時，沈年突然明白周林說的“共生”是什么。就像此刻船窗外的極光與雪影，就像畫廊里的鈦白與赭石，就像她握畫筆的手與對方握鋼筆的手——那些看似對立的存在，其實早就在彼此的紋路里刻下了印記。

畫廊的門鈴在她們回來那天響個不停。紅圍巾女孩舉著條毛線圍巾沖進來，圍巾上用藍紫色毛線繡著歪歪扭扭的光帶：“沈老師，我按您說的，把極光繡在奶奶的圍巾上了！”她指著圍巾末端，那里縫著個自制的小布標，寫著“極光畫廊學員作品”。

周林突然紅了眼眶，轉身往辦公室跑。沈年追過去時，正撞見她在給旅行社打電話，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麻煩加開兒童體驗課，對，教他們在圍巾、手套上畫極光……材料包要用可水洗顏料，小孩子嘛，總會畫到手上的?！?/p>

沈年靠在門框上笑，看著周林對著訂單本寫寫畫畫，鋼筆劃過紙頁的聲音和畫廊里游客的歡笑聲混在一起。玻璃穹頂外的積雪已經化盡，露出青綠色的草坪，像極了她新畫布上最溫柔的底色。

傍晚整理畫具時，沈年發(fā)現(xiàn)周林的速寫本落在畫架旁。最后一頁畫著兩只交握的手，一只握著畫筆，一只握著鋼筆，指尖相觸的地方畫著團小小的光——那光的顏色，是她們在特羅姆瑟雪地里調過的金紅，像極了人間煙火的暖。

她忽然想起考察艙里那個未完成的句子。于是提筆在旁邊添了一行：“當極光的影子落在煙火里，便成了我們?！贝巴獾南﹃栒o畫廊外墻的極光色鍍上金邊，遠處傳來孩子們的笑聲，他們舉著剛畫好的極光風箏跑過，風箏尾巴上飄著“極光畫廊”的燙金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