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的教室像個巨大的蜂巢。
溫言死死捂住耳朵,耳蝸處理器將所有的聲音不加篩選地灌入她的大腦——前排同學轉筆的嗒嗒聲,后排男生打哈欠的呼氣聲,走廊里追逐打鬧的尖笑聲,甚至窗外樹葉摩擦玻璃的沙沙聲。這些對常人來說會自動過濾的背景音,對她而言卻是無法忽視的噪音轟炸。
"唔..."一陣刺痛從太陽穴竄到后頸,溫言彎下腰,額頭抵在冰涼的課桌上。耳蝸開機第五天,她開始理解醫(yī)生說的"感官過載"是什么意思。
"溫言?"一個聲音穿透嘈雜。
她抬起頭,看見江野蹲在她課桌旁邊,眉頭皺得很緊。他嘴唇在動,但教室太吵了,她分辨不出內(nèi)容。江野似乎立刻意識到了這點,從口袋里掏出便簽本,快速寫著什么。
「處理器靈敏度調(diào)太高了?」
溫言點點頭,指了指自己太陽穴。江野的眼神瞬間柔軟下來,他猶豫了一秒,然后伸出食指,輕輕點在自己的太陽穴上,又指了指溫言。
這個手勢他們之間從沒有過。但奇怪的是,溫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專注我的聲音,只聽我的。
她下意識模仿這個動作,指尖碰到自己的太陽穴。江野笑了,眼角擠出細小的紋路。他繼續(xù)在便簽上寫:「下課后幫你調(diào)整。」
上課鈴突然響起,尖銳的電子音刺得溫言一哆嗦。這聲音觸發(fā)了一段模糊的記憶——同樣是刺耳的鈴聲,童年的她捂著耳朵蹲在操場邊,一個籃球朝她飛來...
"言言!"
記憶中有人這樣喊她。是誰?
"溫言!"現(xiàn)實中的聲音將她拉回現(xiàn)在,王老師正敲著她的課桌,"請回答第三題。"
溫言慌亂地站起來,大腦一片空白。教室里響起幾聲竊笑,右邊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響,有人故意用指甲刮擦桌面,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選C。"一個氣聲從后方傳來。
溫言轉頭,看見江野的唇形。她重復了答案,王老師點點頭讓她坐下。但那些細碎的嘲笑聲更大了,還有人學著她發(fā)音時略微怪異的語調(diào)。
"夠了。"
江野的聲音不大,卻讓全班瞬間安靜。溫言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下頜繃緊,眼神冷得像冰。他盯著那個刮桌面的男生,手指無意識地敲擊桌面,節(jié)奏越來越快。
"趙明,"江野一字一頓地說,"下課給我等著。"
教室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知道江野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上次體育課被人撞倒擦破手肘都沒說一句重話。而現(xiàn)在,他周身散發(fā)的氣場讓前排幾個女生悄悄縮了縮脖子。
王老師咳嗽一聲繼續(xù)講課。溫言偷偷回頭,看見江野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正低頭記筆記。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抬頭做了個新手勢——拇指和食指圈成OK狀,貼在耳邊。
溫言眨眨眼,不確定這是什么意思。江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她,然后做出旋轉調(diào)節(jié)鈕的動作。啊,是說會幫她調(diào)處理器。
她忍不住笑了,點點頭轉回去。奇怪的是,頭痛似乎減輕了些。
下課鈴響起時,溫言條件反射地捂住耳朵。這次鈴聲不再那么刺耳,但依然讓她不適。江野立刻出現(xiàn)在她課桌旁,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遙控器——是處理器的配套調(diào)節(jié)設備。
"找個安靜的地方?"他比劃著。
溫言跟著他來到音樂教室。午休時間這里空無一人,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光影。江野示意她坐在鋼琴凳上,自己則半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將調(diào)節(jié)器對準她耳后的處理器。
"可能會有點癢。"他輕聲說,呼吸拂過她耳畔。
溫言屏住呼吸。江野靠得太近了,她能聞到他校服上淡淡的松木香,能看見他脖頸處隨著脈搏輕微跳動的血管。調(diào)節(jié)器發(fā)出細微的滴滴聲,他專注地盯著顯示屏,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
"試試看。"江野后退一點,聲音輕柔,"我屏蔽了高頻噪音,加強了人聲頻段。"
溫言環(huán)顧四周。空調(diào)的嗡嗡聲還在,但變得遙遠;窗外操場的喧鬧成了模糊的背景;而江野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像潮汐一樣規(guī)律。
"好多了。"她說,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音比之前流暢。
江野露出滿意的笑容,眼角又擠出那些可愛的小紋路。他站起來,突然伸手碰了碰她耳后的處理器:"這個...防水級別不高,下雨天要小心。"
"嗯。"溫言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剛才...謝謝你。"
"什么?"
"在教室里。"她抬起頭,"你發(fā)火的樣子很嚇人。"
江野耳根微紅,轉身走向窗邊:"我只是..."他停頓了一下,"不喜歡看人欺負你。"
陽光穿過他白襯衫的輪廓,勾勒出一道發(fā)光的邊緣。溫言突然想起那本筆記本里的974次告白,胸口泛起一陣暖意。她站起來,走到鋼琴前隨意按下一個琴鍵。清脆的C音在教室里回蕩。
"你會彈琴?"她問。
江野搖頭:"只會一首。"他猶豫了一下,"《月光》。"
溫言睜大眼睛。這是她最喜歡的曲子,失聰前經(jīng)常在家里老唱片上聽。江野怎么會知道?
像是讀懂了她的疑惑,江野輕聲說:"你媽媽告訴我的。說你小時候每次哭鬧,放這個就會安靜下來。"
他走到鋼琴前坐下,修長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溫言注意到他指尖在微微發(fā)抖。
"沒關系,"她說,"我現(xiàn)在聽不見。"
這是個明顯的謊言——音樂教室這么安靜,處理器又剛調(diào)過。但江野似乎需要這個借口。他深吸一口氣,手指終于落在琴鍵上。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溫言屏住了呼吸。這不是專業(yè)演奏,偶爾還會錯音,但旋律中的情感如此赤裸,讓她眼眶發(fā)熱。江野彈得很慢,像是每個音符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陽光在他跳動的指尖上流淌。
溫言悄悄后退,靠在門邊的墻上。她不想打擾這個時刻——江野以為她聽不見的時刻。琴聲漸漸變得流暢,像月光下的溪流,溫柔地包裹著她。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能看見九歲前的自己,趴在留聲機前入迷的樣子。
最后一個音符消散在空氣中。江野的肩膀松弛下來,他轉過頭,卻發(fā)現(xiàn)溫言不在身后。目光搜尋片刻,才看見她站在門邊的陰影里。
"我..."
啪。音樂教室的燈突然熄滅,可能是午休結束的定時斷電?;璋档墓饩€中,溫言聽見江野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聲響。
"江野?"她小聲呼喚,突然意識到處理器電量不足的提示音已經(jīng)響了很久。果然,下一秒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沒電了。
黑暗中,她感到有人靠近。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腳步聲。溫言伸出手,正好碰到江野摸索過來的指尖。兩人同時觸電般縮回,又同時再次伸出。這次江野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輕,像是怕捏碎蝴蝶的翅膀。
他帶她走向門口,百葉窗的光影在他們身上流動。在即將走出黑暗時,江野突然停下,轉身面對她。溫言能感覺到他低頭靠近,溫熱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廓——他以為她聽不見。
但就在這一刻,處理器突然恢復了一點電量,斷斷續(xù)續(xù)地捕捉到他的聲音:
"...想為你彈...很久了..."
然后徹底沒電。溫言在寂靜中微笑,捏了捏江野的手指表示聽見了。他僵了一下,然后無奈地搖頭,拉著她走進陽光燦爛的走廊。
回教室的路上,江野突然做了那個新手勢——食指輕點太陽穴。溫言立刻明白,關掉了處理器。江野湊近她耳邊,聲音輕得像羽毛:
"下次彈給你聽,完整的。"
溫言點點頭,心跳聲大得她懷疑即使沒有處理器江野也能聽見。走到教室門口時,江野突然攔住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小盒子。
"給你的。"他比劃著,"充電寶,專門改裝過,適合你的處理器接口。"
盒子里是一個小巧的銀色充電寶,上面貼著一張便簽:「給言言的耳朵——江」。溫言咬住下唇,胸口那種溫暖的感覺又來了。她抬頭想道謝,卻看見江野已經(jīng)快步走進教室,耳尖紅得透明。
下午的課間,溫言去洗手間時,聽見隔間外幾個女生的議論:
"看見江野送溫言的那個充電寶了嗎?定制款誒!"
"他倆絕對有問題!上次我還看見江野筆記本里夾著溫言的照片..."
"但溫言不是聽不見嗎?怎么談戀愛???"
"誰知道呢,說不定——"
嘩啦。一桶水突然潑在隔間門上,女生們尖叫起來。溫言推門出去,看見林芊芊拎著空水桶,笑得甜美。
"抱歉哦,打掃衛(wèi)生。"校花撩了撩長發(fā),目光卻冷冷地釘在溫言身上,"殘疾人就別妄想太多,嗯?"
溫言握緊口袋里的處理器,突然很慶幸自己剛才關掉了它。但當她走過林芊芊身邊時,對方卻故意提高音量:
"江野不過是可憐你罷了。"
這句話清晰地傳入耳中。溫言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林芊芊。洗手間明亮的燈光下,她看見對方眼中毫不掩飾的惡意。
"我知道你能聽見了。"林芊芊壓低聲音,"等著看吧,江野很快就會膩的。他需要的是一個正常人。"
溫言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她突然不確定了——江野喜歡的是那個記憶中會笑會鬧的小言言,還是現(xiàn)在這個連正常對話都費勁的她?
放學鈴響起時,溫言還在發(fā)呆。直到有人敲了敲她的課桌,抬頭看見江野擔憂的臉。他做了那個"專注我的聲音"的手勢,溫言下意識摸了摸太陽穴。
「回家?」江野在筆記本上寫。
溫言點點頭,收拾書包的動作比平時慢。走出校門時,她突然關掉處理器,轉向江野:
"今天謝謝你。充電寶,還有...鋼琴。"
江野看著她沒戴處理器的右耳,猶豫了一下,俯身靠近:"你喜歡就好。"
他的嘴唇擦過她耳廓,像蝴蝶停留一秒又飛走。溫言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掌心寫字: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江野愣住了。陽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躍,投下細碎的陰影。他慢慢抽回手,從書包里掏出那本海浪筆記本,翻到最后一頁,寫下幾個字,然后撕下來塞進她手心。
溫言等到回家才打開紙條。上面只有簡單一行字:
「因為你值得所有的好?!?/p>
她把紙條貼在胸口,窗外不知誰家的收音機正在播放《月光》,斷斷續(xù)續(xù)的旋律混著初夏的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