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過來，陛下請簽字

炭盆里的銀絲炭燒得正旺，映得滿室昏黃。沈清漪將最后一片藥渣從白瓷碗底挑出來時(shí)，畫屏抱著疊冬衣進(jìn)屋，靴底沾著的雪沫在青磚地上洇出點(diǎn)點(diǎn)濕痕。

"娘娘，承乾宮的人來了。"畫屏的聲音壓得極低，指節(jié)無意識絞著袖口，"說是......說是太子殿下徹夜未眠，讓您過去侍疾。"

沈清漪捏著藥勺的手沒停。碗底藥渣凝結(jié)成暗褐色的斑跡，像極了北疆荒原上干涸的血漬。她想起晨間宮人道蕭璟淵昨夜淋雨批奏折，此刻高熱不退，柳如煙在殿外跪了兩個(gè)時(shí)辰求見，卻連宮門都沒能進(jìn)去。

"侍疾？"沈清漪將藥勺扔進(jìn)碗里，濺起點(diǎn)點(diǎn)藥汁，"我記得按規(guī)矩，太子妃每月初一十五才需去承乾宮請安。"

畫屏急得快哭了："可來的是張總管啊！他說......他說殿下昏迷前一直念著您的名字......"

沈清漪轉(zhuǎn)身時(shí)，正看見銅鏡里自己鬢邊的珍珠耳墜微微晃動。那是入宮時(shí)母親留下的遺物，此刻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她忽然想起云芝昨日偷偷塞來的紙條——皇后宮里的小廚房昨夜少了半斤附子，而蕭璟淵慣用的安神湯，恰是由皇后宮里的人親手燉煮。

"替我更衣。"沈清漪摘下那對珍珠耳墜擱在妝臺上，"去取那件石青色的織金褙子。"

畫屏愣了愣："娘娘，那種顏色......"在宮里穿得如此素凈，無異于自降身份。

"殿下病著，我穿戴得喜慶像什么樣子。"沈清漪看著鏡中自己平靜的臉，忽然想起三年前大婚那日，蕭璟淵也是這樣病著，高燒不退地躺在喜床上，任由她獨(dú)自坐了整夜。

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撲在轎簾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沈清漪閉目靠在轎壁，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那包從云芝處取來的牛黃。若蕭璟淵真中了附子毒，這東西或許能拖延片刻。

承乾宮的偏殿卻亮著燈。沈清漪剛下轎，就看見柳如煙跪在廊下，銀狐斗篷上落了薄薄一層雪，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見沈清漪過來，她猛地直起身，眼里迸出淬了毒似的光。

"姐姐總算肯來了。"柳如煙的聲音又冷又抖，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殿下燒得人事不省，你卻在東宮慢條斯理地梳妝打扮！"

沈清漪沒理她，抬腳就要進(jìn)門，卻被柳如煙撲上來死死攥住手腕。女子的指骨硌得她生疼，帶著一股熟悉的冰寒——和昨夜在暗格里抓住云芝時(shí)一樣的力度。

"走開。"沈清漪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我不走！"柳如煙突然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沈清漪，你以為殿下真的想見你嗎？他昏迷時(shí)念的根本不是你的名字！是我！是如煙啊！"她突然湊近，溫?zé)岬臍庀娫谏蚯邃舳叄?我知道你在靜安寺藏了人，也知道你偷偷調(diào)查你母親的死......你說要是我把這些告訴殿下......"

話音未落，沈清漪反手扣住她的脈門。柳如煙痛得悶哼出聲，沈清漪卻沒松手，反而越收越緊："你剛才說什么？再說一遍。"

廊下的宮燈突然被風(fēng)吹得搖曳不定，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奇形怪狀。沈清漪看見柳如煙瞳孔里清晰的恐懼，像只被扼住脖子的幼鳥。

"說啊。"沈清漪逼進(jìn)一步，幾乎與她貼面相對，"說說我母親是怎么死的，說說皇后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心甘情愿做她的棋子。"

柳如煙的臉色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沈清漪能聞到她發(fā)間濃重的安息香，混雜著雪地里的寒氣，令人作嘔。

忽然殿內(nèi)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接著是張總管驚慌失措的叫喊："快去請?zhí)t(yī)！殿下醒了！"

沈清漪猛地松開手。柳如煙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朱紅廊柱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沈清漪沒再看她，轉(zhuǎn)身推門而入。

殿內(nèi)暖爐燒得正旺，藥味彌漫在空氣中，混雜著蕭璟淵身上慣有的龍涎香。錦榻上的男人臉色潮紅，睫毛上甚至凝著細(xì)密的汗珠，往日里凌厲的眉眼此刻都柔和下來，倒顯出幾分少年氣。

聽到動靜，蕭璟淵緩緩睜開眼。那雙眼瞳先是渙散，待看清來人，突然爆發(fā)出驚人的亮光，掙扎著想坐起來："清漪......"

沈清漪沒上前，就站在離榻三步遠(yuǎn)的地方。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像極了此刻蕭璟淵眼底的情緒。

"臣妾參見殿下。"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聲音聽不出喜怒。

蕭璟淵的動作僵在半空，眼底的光亮一點(diǎn)點(diǎn)熄滅。他重新躺回去，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胸口不住起伏。沈清漪看見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突然想起小時(shí)候在北疆，哥哥重傷咳血的模樣。

"水......"蕭璟淵沙啞地開口，目光緊緊鎖著她。

沈清漪轉(zhuǎn)身從桌上端起茶杯，卻沒立刻遞過去。她看著杯中晃動的水面，想起云芝說過附子中毒會有七日潛伏期，初期癥狀與風(fēng)寒無異，只是舌苔會呈現(xiàn)異樣的青黑色。

她走到榻邊，微微傾身。蕭璟淵下意識想抓住她的手，卻被她巧妙避開。茶杯遞到唇邊時(shí)，沈清漪的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下頜——滾燙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fā)麻。

"殿下感覺如何？"她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的舌苔，果然透著詭異的青黑。

蕭璟淵喝了幾口溫水，呼吸略平復(fù)些。他攥著錦被的手卻越收越緊，指節(jié)泛白："你就這么不想看見我？"

沈清漪直起身，將茶杯擱回案上："太醫(yī)很快就到，殿下安心休養(yǎng)。"

"站??！"蕭璟淵突然拔高聲音，咳得更厲害了，"沈清漪，你就這么恨我？"

沈清漪的背影僵了僵。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響，映得墻壁上她的影子微微顫抖。這個(gè)問題，她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恨嗎？恨他三年前為了柳如煙將她獨(dú)自丟在喜房？恨他明知她不喜歡卻非要把她困在深宮？還是恨他明知道沈家在北疆浴血奮戰(zhàn)，卻對朝堂上針對沈家的流言蜚語視而不見？

或許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明明說好了只待三年，卻在得知他可能中毒時(shí)，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殿下多慮了。"她沒回頭，聲音平靜無波，"臣妾與殿下，不過是三年的緣分，談不上愛恨。"

"三年......"蕭璟淵低低地笑起來，笑聲里滿是自嘲，"好一個(gè)三年......"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沈清漪下意識轉(zhuǎn)身，卻看見刺眼的紅從他嘴角溢出來，滴在明黃色的錦被上，像極了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殿下！"沈清漪終于慌了，快步?jīng)_到榻邊。蕭璟淵卻趁她靠近的瞬間，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像是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別走......"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耳語，滾燙的呼吸拂在她手背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清漪，別離開我......"

沈清漪看著他蒼白的臉，看著他眼底深切的恐懼與哀求，心底某個(gè)角落突然塌陷下去。她想起小時(shí)候哥哥臨終前，也是這樣抓著她的手，說"別離開"。

就在這時(shí)，殿門被猛地推開。皇后帶著一群太醫(yī)浩浩蕩蕩地闖進(jìn)來，明黃色的鳳袍在暖爐映照下熠熠生輝?？匆婇缴锨榫?，她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太子妃這是在做什么？"皇后的聲音冰冷刺骨，像極了殿外的寒風(fēng)。

沈清漪猛地回過神，想掙脫蕭璟淵的手，卻被他攥得更緊。她對上皇后審視的目光，突然明白這一切都是個(gè)圈套——柳如煙的挑釁，蕭璟淵的示弱，甚至連這突如其來的咳血，都像是精心編排好的劇本。

皇后一步步逼近，指甲上的蔻丹紅得刺眼。沈清漪看見她身后站著的太醫(yī)眼神閃爍，顯然是得了什么指示。

"太子妃可知罪？"皇后站在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殿下病重，你卻在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tǒng)！"

沈清漪沒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皇后。她忽然明白母親當(dāng)年為什么會突然病逝，也明白皇后為什么非要置沈家于死地——一個(gè)手握兵權(quán)又不肯完全臣服的家族，永遠(yuǎn)是皇權(quán)最大的威脅。

"臣妾無罪。"沈清漪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倒是皇后娘娘，深夜帶著太醫(yī)闖入東宮，是想做什么？"

皇后冷笑一聲："本宮聽說太子病重，特意來看看。倒是太子妃，方才本宮可是親眼看見你對殿下動手動腳......"

"母親！"蕭璟淵突然開口，聲音雖然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不關(guān)清漪的事......是我......是我拉住她的......"他咳了兩聲，又有血絲從嘴角溢出，"兒臣只想......只想讓太子妃陪陪我......"

皇后的臉色更加難看，卻不敢公然違逆病中的太子。她死死盯著沈清漪，像是要將她生吞活剝。

沈清漪終于掙脫蕭璟淵的手，退后一步，重新恢復(fù)了那副冷淡疏離的模樣："太醫(yī)來了，還是先給殿下診脈吧。"

領(lǐng)頭的李太醫(yī)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前，剛搭上蕭璟淵的手腕，臉色突然變了。他驚恐地抬頭看向皇后，又看看蕭璟淵，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怎么回事？"皇后厲聲問道。

李太醫(y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啟稟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殿下他......"

"他怎么了？"蕭璟淵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是不是中了附子毒啊？"

李太醫(yī)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后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宮人魚貫而入。

蕭璟淵緩緩坐起身，雖然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恢復(fù)了往日的銳利。他冷冷地看著皇后，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母親大半夜的，不在長樂宮安歇，跑到承乾宮來做什么？"

皇后張了張嘴，卻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炭盆里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

沈清漪站在原地，看著眼前這出鬧劇，心底一片冰涼。原來從一開始，她就只是蕭璟淵用來對付皇后的棋子。他的病重是假，咳血是假，就連那句"別離開我"，恐怕也是假的。

"來人。"蕭璟淵的聲音恢復(fù)了往日的冰冷，"送皇后回宮嚴(yán)加看管，沒有我的命令，不準(zhǔn)任何人探視。"

侍衛(wèi)們魚貫而入，皇后尖叫著掙扎："蕭璟淵！你不能這樣對我！我是你母親！"

蕭璟淵沒再看她一眼，目光轉(zhuǎn)向沈清漪。那眼神復(fù)雜得讓人心驚，有愧疚，有哀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沈清漪卻只是淡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然殿下無礙，臣妾就先回東宮了。"

"清漪！"蕭璟淵急忙叫住她，想下床卻被太醫(yī)攔住。他看著沈清漪決絕的背影，眼底的痛苦越來越深，"你聽我解釋......"

沈清漪腳步未停，拉開殿門。寒風(fēng)卷著雪粒子撲面而來，瞬間將她籠罩。她聽見身后蕭璟淵焦急的呼喊，聽見太醫(yī)們慌亂的勸阻，卻一步也沒有回頭。

廊下的柳如煙不知何時(shí)已經(jīng)不見，只有她剛才跪過的地方，留下一個(gè)淺淺的雪坑。沈清漪踩著那雪坑往前走，靴底碾碎結(jié)冰的積雪，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敲碎什么東西。

回到東宮時(shí)，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畫屏連忙端來姜湯，卻被沈清漪揮手打翻。青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姜湯濺濕了她的裙角。

"娘娘......"畫屏嚇得跪倒在地。

沈清漪卻沒看她，徑直走到妝臺前坐下。銅鏡里映出她蒼白的臉，眼底是濃重的疲憊。她拿起那對珍珠耳墜，指尖微微顫抖。

"畫屏，"她忽然開口，聲音沙啞，"替我擬一道折子。"

"娘娘要寫什么？"

沈清漪看著鏡中的自己，緩緩勾起一抹凄然的笑："就說......太子妃沈氏，德行有虧，懇請廢黜后位，削發(fā)為尼，永伴青燈......"

話音未落，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滴在冰冷的梳妝臺上，濺起細(xì)碎的水花。炭盆里的火星漸漸熄滅，滿室的暖意也隨之散去。窗外的寒鴉又開始嘶叫，像是在嘲笑這深宮之中，連自由都成了奢求。

就在這時(shí)，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畫屏還沒來得及起身，張總管已經(jīng)帶著一群內(nèi)侍闖了進(jìn)來。他手里拿著明黃色的圣旨，臉上是慣有的諂媚笑容："太子妃娘娘，殿下有請。"

沈清漪慢慢抹去眼淚，站起身。她看著張總管手里的圣旨，突然明白這場鬧劇，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

"知道了。"她平靜地說道，仿佛剛才那個(gè)要寫廢后折子的人不是她，"替我更衣。"這一次，她選了件正紅色的宮裝，像極了三年前大婚那日，那件被她壓在箱底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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