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子的清寒徹骨,被王熙鳳雷厲風(fēng)行地驅(qū)散了。
數(shù)個沉甸甸的黃銅大熏籠被仆婦們飛快抬入,填入上好的銀霜炭,不多時,暖意便如無形的潮水,溫柔地漫過冰冷的青磚地面,攀升過新糊的霞影紗窗欞,將這間臨水抱竹的軒館包裹起來。
空氣里彌漫著暖炭特有的、略帶干燥的松木氣息,混雜著新家具的桐油味,以及一種極淡、卻極堅韌的草木清氣。
“我的好妹妹,這炭只管燒,不夠了立時讓人去取!這屋子久不住人,陰冷得緊,萬不能凍著你!”王熙鳳指揮若定,聲音脆亮得能穿透寒氣,“雪雁,伺候你們姑娘先把這碗熱騰騰的姜糖茶喝了驅(qū)驅(qū)寒!包裹里帶的大毛衣裳趕緊找出來預(yù)備著……哎喲,瞧瞧這竹子,這景致!”她推開一扇支摘窗,窗外千竿翠竹在冬日灰白的天空下依舊挺立,竹葉蕭蕭,帶著一種冷冽的生機,“老太太和二太太的眼光再錯不了!清雅出塵,正配妹妹!”
黛玉(月欣然)含笑道謝:“有勞鳳姐姐費心周全?!?/p>
她并未推拒鳳姐的好意,暖是當(dāng)下最實際的需求。
目光卻已不著痕跡地掃過被仆婦們小心翼翼抬進來、安置在軒館各處角落及檐下的花盆。
那些植物,安靜地待在它們的位置上。
臨窗案幾旁的水仙,青翠挺拔的葉片頂著幾個飽滿的花苞,本該在寒冬臘月綻放的玉盞金蕊,此刻竟隱隱透出內(nèi)里鵝黃的光暈,一股穿透冷冽空氣的甜香,似有若無地繚繞在鼻尖。
墻角高幾上攀援的蔦蘿羽葉青翠欲滴,細密的脈絡(luò)在光照下流淌著極細微的銀芒。
那一叢叢移植過來的石竹(洛陽花),深綠葉片簇擁著幾朵倔強開放的紫紅花朵,花瓣邊緣竟奇異地暈染著一圈極淡的金粉色。
月季的老枝虬勁,新抽的嫩芽鮮紅欲滴,靠近了,仿佛能感到葉片上散發(fā)出的、如同被春日暖陽曬過的溫潤氣息。
夜來香的闊葉油綠厚重,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葉片背面竟似有微弱的星光在脈絡(luò)間流動。
指甲花(鳳仙花)的莖稈呈現(xiàn)出一種玉質(zhì)的半透明感,角堇、瓜葉菊、‘日日春’(長春花)、波斯菊(掃帚梅)雖因時節(jié)凋零了大半,但殘留的植株葉片都異常肥厚,顏色深濃得近乎墨綠,透著一股積蓄待發(fā)的、不合時令的生命力。
整個軒館,因這些植物的存在,空氣似乎都比別處更清冽幾分,吸入肺腑,帶著一種奇特的、令人心神沉靜的微涼感。
它們無聲無息,卻又無處不在,構(gòu)筑起一個肉眼不可見、卻能被感官隱約捕捉到的微妙“氣場”。
紫鵑一身利落的青緞襖裙,正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小丫頭們將黛玉帶來的書籍、文具、衣物等物歸置妥當(dāng)。
她神情專注,動作麻利,只在間隙飛快地抬眼望了望那些安置好的花盆,與黛玉(月欣然)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暫交匯。
黛玉(月欣然)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紫鵑心領(lǐng)神會,立刻垂下眼瞼,繼續(xù)忙碌,口中低聲吩咐著小丫頭們輕拿輕放,規(guī)矩井然。
她甚至細致地調(diào)整了幾個花盆的角度,讓那些散發(fā)著特異氣息的植株更自然地融入館內(nèi)的擺設(shè),既顯眼,又不突兀。
整個過程,沒有任何仆婦或丫頭覺得不妥或好奇,她們的注意力大多被鳳姐的指揮和館內(nèi)新奇的陳設(shè)所吸引。
賈府上下早已視這些“祥瑞”為黛玉(月欣然)帶來的福澤象征,安置在新院子里,再自然不過。
“姑娘,都妥當(dāng)歸置了?!弊嚣N最后檢查了一遍,走到黛玉(月欣然)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近在咫尺的黛玉(月欣然)和雪雁能聽清,“移栽……無異常?!?/p>
王熙鳳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安排好一切,又拉著黛玉(月欣然)的手親熱地說了一會子話,無非是叮囑缺什么少什么只管開口,千萬別委屈了自己,又夸黛玉(月欣然)帶來的古董字畫如何珍貴體面,老太太和太太們見了必是歡喜萬分。
末了笑道:“好了,妹妹且先歇著緩緩神,養(yǎng)足了精神頭兒。估摸著啊,過不了多久,園子里就該有正經(jīng)大熱鬧了!那才是真正費心思的事兒呢!”
王熙鳳意有所指地朝大觀園深處望了望,眼波流轉(zhuǎn)間精芒畢露,說罷便帶著仆婦風(fēng)姿搖曳地告辭了。
軒館頓時安靜下來。
只剩下竹梢拂過窗欞的沙沙聲,炭火在熏籠里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那彌漫在空氣中、越來越清晰的草木清氣。
果然,午后,大觀園便迎來了它的主人——或者說,是決定它未來“文膽”的初次巡閱。
賈政今日特意告了假在家,換了身家常的深藍緙絲團花直裰,頭戴同色方巾,帶著一群慣常依附的清客相公,如詹光(沾光)、單聘仁(善騙人)、卜固修(不顧羞)、程日興等一眾,以及因來玩而來不及跑路而被叫來“歷練”的賈寶玉,浩浩蕩蕩進了園子。
場面雖不至如貴妃省親那般煊赫,卻也自有一股文墨雅集兼家主權(quán)柄的鄭重氣息。
賈珍也來襄助此事。他一身紫棠色錦緞袍子,外罩玄狐皮褂,面容威儀,卻掩不住眉宇間那絲慣有的、被酒色浸染的疲憊與虛浮的精明。他跟在賈政身側(cè),時而附和幾句,目光卻偶爾掠過那些新奇的亭臺樓閣,盤算著什么。
黛玉(月欣然)正坐在書房臨窗的書案前,對著一卷《昭明文選》,心思卻早已飄向園中。
雪雁輕手輕腳地進來添茶,低聲道:“姑娘,二老爺帶了好些人進園子來了,這會兒正往沁芳亭那邊去呢?!?/p>
黛玉(月欣然)擱下書冊,起身走到窗邊。
這里位置幽僻,臨水靠山石,又有大片竹林掩映,視線并不開闊,只能隱約聽到遠處傳來的人聲、腳步聲,以及清客們刻意拔高的、帶著逢迎腔調(diào)的議論聲。
“好,知道了?!摈煊裆裆届o。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略顯家常的月白色交領(lǐng)綾襖,外罩一件淡青色云紋素緞比甲,發(fā)髻間只簪了一支簡潔的青玉簪子。
這副裝扮,既不失閨秀體統(tǒng),又絕不會搶了主家子弟寶玉的風(fēng)頭。
“雪雁,隨我去竹林那邊走走,看看剛移來的幾株竹子根腳可穩(wěn)?!?/p>
她需要一個既不引人注目,又能適時“偶遇”題詠隊伍的位置。
軒館外那片臨水的竹林邊緣,視野稍好,又不至于太露痕跡,正是絕佳的選擇。
竹林清幽,細密的竹葉篩下冬日午后稀薄的陽光,在地面投下斑駁晃動的光影。
寒風(fēng)掠過,竹枝搖曳,發(fā)出悠遠的龍吟之聲。
黛玉(月欣然)和雪雁主仆二人剛剛在竹林邊緣站定,便見一行人沿著湖畔的曲折游廊迤邐而來。
為首的是賈政,面容端肅,背著手,步履沉穩(wěn),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沿途的山水亭臺,似乎在默默品評。
他身后簇擁著那群清客相公,一個個笑容滿面,口中妙語連珠,賈政說一句,眾人便紛紛附和,一時間贊譽之聲不絕于耳,將賈政沉穩(wěn)的腳步都襯得輕快了幾分。
賈珍落后幾步,與寶玉并行。
寶玉今日穿得倒是整齊,一件寶藍底子緙絲團花箭袖,腰間束著嵌玉腰帶,只是那張素日神采飛揚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不情愿和顯而易見的緊張。
他低著頭,似乎在數(shù)地上的石子,腳步也拖沓著,恨不得縮到眾人后面去。
賈珍見狀,嘴角撇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略帶輕蔑的笑意,隨口道:“寶兄弟,別總低著頭。今日是你二老爺考校你學(xué)問的時候,打起精神來,好生應(yīng)對?!?/p>
寶玉含糊地“嗯”了一聲,頭垂得更低了。
一行人走近了軒館所在的區(qū)域。
隔著稀疏的竹影,賈政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這邊。
黛玉(月欣然)看準時機,帶著雪雁從竹林邊緣緩步走出,姿態(tài)從容,儀態(tài)恭謹。
她迎著隊伍的方向,恰到好處地停下,向著賈政的方向斂衽行禮,聲音清越又不失柔和:
“見過二舅舅?!?/p>
又轉(zhuǎn)向一旁的賈珍:“見過珍大哥哥?!弊詈竽抗饴湓趯氂裆砩?,微微頷首:“寶二哥。”
清客們的議論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位突然出現(xiàn)的、氣質(zhì)清華如冰似雪的林家表小姐身上。
賈政顯然沒料到會在此時此地遇上黛玉,微微一怔,隨即臉色緩和下來,眼中流露出長輩的關(guān)切:“是玉兒啊。何時到的?路上可辛苦?身子可還吃得消?”他素知這外甥女身子單薄。
“勞舅舅掛心。昨兒方到的。承蒙老太太、舅母們細心照拂,安頓在瀟湘館,一切都好?!摈煊?月欣然)起身,垂眸應(yīng)答,語聲清晰平穩(wěn)。
賈政捋了捋短須,目光在她身上略微停頓。
見她衣著素雅,氣色雖略顯清冷,眼神卻澄澈沉靜,舉止得宜,毫無長途跋涉的疲憊與初入陌生處的惶惑,心中不由得對這外甥女的沉穩(wěn)生出一絲贊許。
他點點頭:“那就好。這軒館幽靜,竹影森森,倒與你父親昔日書齋的意境頗有幾分相似,想是你喜歡的?!?/p>
“是,舅舅費心了。竹影婆娑,清雅宜人,玉兒很喜歡?!摈煊駪?yīng)道,目光恭敬坦誠。
賈珍在一旁笑道:“林妹妹一路辛苦。這園子新成,各處景致還需斟酌題詠。妹妹是探花公的掌珠,家學(xué)淵源,想必才情不凡,今日既巧遇,不妨也聽聽諸位相公的高論,若有好的見解,說來聽聽,也為你舅舅參詳一二?”
他這話看似抬舉,實則透著幾分試探與看熱鬧的心思。
一個閨閣少女,縱有才名,在如此正式的題詠場合又能說出什么?多半是藏拙推辭。
清客們聞言,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微妙地交換了一番。
有的帶著好奇,有的隱含輕視,有的則純粹是等著看這位聞名遐邇的林家小姐如何應(yīng)對。
寶玉一直緊繃的神情倒是因為黛玉(月欣然)的出現(xiàn)而松弛了些許。他抬起頭,望向黛玉(月欣然),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似乎想開口替她婉拒,卻又礙于父親威嚴,不敢插話。
黛玉(月欣然)迎著賈珍和清客們混雜的目光,神色依舊平靜無波,并未流露絲毫怯場或推拒之意。她微微轉(zhuǎn)向賈政,溫聲道:“舅舅和諸位先生在此斟酌題詠,皆是關(guān)乎大觀園規(guī)制氣韻、貴妃榮光的要緊事。玉兒見識淺薄,豈敢妄議。只是方才于館中讀書,偶聽諸位先生高論,談及湖心亭閣之名,諸位先生才思敏捷,所提之名,皆氣象不凡,玉兒亦深以為然?!?/p>
她話語謙遜,卻先將清客們的功勞點出,給足了面子,也讓賈政微微頷首。
黛玉(月欣然)話鋒輕輕一轉(zhuǎn),眸光清澈,看向那立于水中央、四面軒窗洞開、飛檐如翼的亭閣,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征詢與溫婉:
“只是……玉兒幼時曾聽父親提及,上古圣王治世,奏《韶》樂以感召鳳凰,以示祥瑞……”
題詠隊伍繼續(xù)前行,氣氛似乎因黛玉(月欣然)這個“偶遇”的小插曲而更加活躍了幾分。
賈政興致頗高,與清客們討論后續(xù)題詠時,言語間還時常流露出對黛玉(月欣然)剛才提議的贊賞。
黛玉(月欣然)則依禮告退,帶著雪雁,身影再次隱入軒館外那片蒼翠的竹林之中。
待那喧嚷的人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水榭樓臺的深處,軒館周遭重新歸于寂靜。
唯有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聲,如亙古的低語。
黛玉(月欣然)并未即刻回房。
她獨立于清冷的竹影之下,目光悠遠地投向大觀園深處那些剛剛定下名字的華麗樓閣。
初試鋒芒,藏拙于頌圣,既顯了底蘊分寸,又不露絲毫爭競之心,這便是她為自己定下的基調(diào)。
賈政那句“家學(xué)淵源”的贊譽,正是她所需要的——林家書香后繼有人,她林黛玉并非寄人籬下的孤女,而是有根有底、門楣清貴的探花之女。
“姑娘,”雪雁的聲音在身后輕輕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雀躍,“方才二老爺夸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