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梟最后那句淬毒的詛咒,“不止我要你死”,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住心臟,在死寂的停尸房里反復回蕩。他扭曲的尸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青灰色已徹底覆蓋了那張曾如影子般追隨我的臉,唯有那雙至死都燃燒著瘋狂怨毒的眼睛,依舊空洞地圓睜著,仿佛還在無聲地重復著那句未盡的殺機。
臉頰外側(cè),人皮面具被撕裂的邊緣火辣辣地刺痛著。暴露在陰冷空氣中的那一點真實皮膚,像被無形的針反復扎刺。冷汗,瞬間浸透了鬢角和后背。不止影梟……這冰冷的宣告,比青鴆之毒更令人膽寒。是誰?在這座煊赫的侯府深處,在這張無形的巨網(wǎng)之中,還有多少雙眼睛在黑暗中窺伺,多少柄淬毒的刀鋒正指向我的咽喉?
死寂被粗重、壓抑的喘息打破。角落里,小仵作癱軟在地,身體篩糠般抖動著,牙齒格格打顫,一雙眼睛因極致的恐懼而瞪得幾乎裂開,死死盯著我臉上撕裂的面具,又看看地上影梟迅速腐敗的尸體,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目睹了這一切——一場致命的刺殺,一個身份的秘密,一個侯府最深沉的黑暗。
不能留他!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閃電劃過腦海。任何目擊者,都是致命的隱患!袖袍之下,左手早已扣住了一枚邊緣鋒利的銅錢。只需手腕輕抖,這枚銅錢就能精準地沒入他的咽喉,讓恐懼永遠凝固在他年輕的臉上。
殺意,瞬間凝聚。
就在指尖即將發(fā)力的剎那——
“嗬…嗬…”小仵作的喉嚨里擠出更響的抽氣聲,他猛地抬起顫抖的手,并非指向我,而是指向石臺的方向!他的眼睛瞪得更大,里面除了恐懼,竟還混雜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駭,死死盯著梟七那具被剝離了面皮的、森然的頭骨!
順著他驚恐欲絕的目光,我猛地轉(zhuǎn)頭!
梟七那腫脹發(fā)青、皮肉剝離后裸露的頭骨上,在靠近右耳后方的顱骨邊緣,一道極其細微、幾乎與骨縫融為一體的陳舊傷痕,暴露在慘淡的天光下!那傷痕的形狀……是一個極其微小的、呈不規(guī)則鋸齒狀的凹痕!那是我年少時一次隱秘任務(wù)中,為救一個瀕死的同伴,被淬毒鐵蒺藜擦過留下的舊疤!這疤痕的位置、形狀,世上除了我自己和那個被我救下、后來成為我絕對心腹的人之外,絕無第三人知曉!
而那個心腹……是梟七!
一股滅頂?shù)暮馑查g將我吞沒!梟七的顱骨上,怎會有我的舊疤?!這絕無可能!除非……除非梟七的尸骸是假的?不!那喉骨深處的密令,那蝕骨的青絲,那虎口的青鴆碎片,那腋下的醉夢引痕跡,還有影梟的刺殺……這一切都真實得令人窒息!
除非……
一個更恐怖的念頭,如同地獄深處爬出的惡鬼,獰笑著撕開了最后的理智——除非梟七,那個我視作心腹的影子,早已不是我的人!他顱骨上的疤痕,是有人刻意偽造!偽造的目的,就是為了在此刻,在我心神劇震的瞬間……
糟了!
念頭一起,如同驚雷炸響!我猛地低頭,右手閃電般探向袖中暗袋——那里,本應(yīng)緊貼著那瓶致命的青鴆!
袖袋深處,空空如也!
只有冰冷的絲綢內(nèi)襯,再無那圓潤玉瓶的輪廓!
冷汗,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間從額頂沖刷而下!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青鴆!侯府秘庫中最致命的毒藥,能蝕骨融髓的“青鴆”,不見了!就在方才與影梟那電光石火的生死搏殺中,就在面具被撕裂、心神被梟七顱骨舊疤震動的瞬息之間!被偷走了!
是誰?!
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猛地掃向癱軟在地的小仵作!是他?方才只有他在場!他驚恐的眼神,顫抖的手指……
“你……”一個冰冷的字眼剛從齒縫擠出。
“不!不是我!大人!真不是我!”小仵作仿佛被這個字眼燙到,爆發(fā)出瀕死的哭嚎,涕淚橫流,手腳并用地向后爬,拼命搖頭,“我…我剛才嚇死了…我什么都沒動!什么都沒拿!我發(fā)誓!我……”他語無倫次,恐懼到了極致。
看他的神情,不像作偽。而且,以他的身手和膽量,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我袖中盜走玉瓶。
不是他……那會是誰?影梟已死,尸體就在腳下,迅速腐敗。停尸房內(nèi),除了我和這小仵作,再無第三人!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青鴆失竊!這比影梟的刺殺更致命百倍!此毒一旦流出侯府,落在有心人手中,足以掀起滔天血浪,更會成為懸在我頭頂最鋒利的鍘刀!幕后之人,不僅知道我的身份,洞悉侯府秘辛,更能在這絕地之中,如鬼魅般盜走我貼身之物!
這手段,神鬼莫測!
“閉嘴!”我厲聲喝止小仵作的哭嚎,聲音因驚怒而微微發(fā)顫,帶著前所未有的凜冽殺機。停尸房內(nèi)瞬間只剩下他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
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整個停尸房:冰冷石臺上梟七暴露的頭骨和那偽造的疤痕,地上影梟迅速腐敗、散發(fā)著詭異青灰的尸體,墻壁上釘著的柳葉刀和銅錢,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的小仵作,還有那扇被影梟潛入、此刻依舊洞開的、蒙塵的氣窗……
氣窗!
方才影梟是從那里進來的!難道……還有人能像他一樣,如同沒有重量的影子,從那里潛入?在我與影梟生死相搏、心神劇震的瞬間,趁機下手?
不可能!那縫隙狹窄至極,影梟的身法已是極致。而且,若有第二人潛入,以我的警覺,不可能毫無所覺!
除非……那人根本無需潛入。他早就在此!以一種我無法察覺的方式存在著!
這個想法讓寒意更深。我猛地看向地上影梟的尸體。方才他臨死前甩出的那道陰冷烏光,撕裂了我的面具……那道烏光,除了撕裂面具,是否還做了別的?它飛向了我身后的墻壁……
我倏然轉(zhuǎn)身,目光死死釘在身后布滿霉斑的墻壁上。柳葉刀釘在氣窗框上,旁邊,是幾枚深入墻壁的銅錢。而在這些之下,靠近墻角潮濕地面的一處陰影里,一個極其微小的孔洞,幾乎與霉斑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無法察覺。
就是這里!影梟最后射出的那道烏光沒入之處!
我快步上前,俯身,指尖凝聚一絲內(nèi)力,小心翼翼地刮開孔洞周圍的霉斑和腐朽的墻灰。一枚細如發(fā)絲、通體烏黑、針尖閃爍著一點幽藍的烏針,靜靜地躺在墻泥之中。正是影梟的武器。
然而,就在這枚烏針的旁邊,孔洞邊緣的潮濕墻泥上,赫然印著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忽略的痕跡!
那不是指紋。那是一個……極其精巧、由某種特殊油脂或分泌物留下的印記。印記的形狀,像是一只……蜷縮沉睡的、長著細長尾巴的……壁虎?
壁虎?
一個代號,一個只存在于侯府最深層檔案、連我麾下大部分暗衛(wèi)都無從知曉的名字,帶著陰冷的濕氣,驟然浮上心頭——“石龍子”!
他是侯府秘衛(wèi)中真正的“鬼影”,精于縮骨、匿蹤、下毒,尤擅驅(qū)使和模仿各種毒蟲異獸,行蹤詭秘到連我都不知其真面目。據(jù)說,他每次行動后,都會在現(xiàn)場留下一個獨特的“壁虎”印記,如同死神的簽名。
難道是他?那個只存在于傳說中、連我都未曾親眼見過的“石龍子”,才是真正的黃雀?他一直在暗中窺視?影梟不過是他拋出的棄子?方才盜走青鴆的,是這條真正的“壁虎”?
寒意,徹骨透髓。如果真是“石龍子”,那他的背后……站著的人,身份已經(jīng)呼之欲出!能調(diào)動這條深藏“石龍子”的,整個侯府,只有一人!
仿佛為了印證這最深的恐懼,停尸房那扇沉重的木門外,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由遠及近、從容不迫的腳步聲。
篤,篤,篤。
腳步聲停在門外。一個溫和清朗、帶著一絲恰到好處關(guān)切的聲音,穿透厚重的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
“顧大人?李府尹言道此處動靜頗大,您……可還安好?” 聲音的主人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掌控一切的從容,“下官方才路過,聽聞聲響,甚是憂心。若需相助,但請吩咐?!?/p>
這個聲音……是府中那位溫潤如玉、素有賢名的二公子,我的……好弟弟!
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楚,卻遠不及心頭那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撕裂般的冰冷絕望。
這柄淬毒的刀,握在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