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死獄。
這個名字本身，便帶著令人骨髓凍結的寒意。它不在帝都地表，而是深埋于皇城地脈之下，一處被遺忘的、連陽光都避之不及的絕地。
墨亦楓被粗暴地拖拽著，穿過一道又一道沉重得如同山岳的玄鐵巨門。每通過一道門，身后的門便轟然落下，發(fā)出沉悶如喪鐘的回響，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微弱的聲響和光線。空氣越來越稀薄，也越來越冷，那是一種浸透骨髓、深入靈魂的陰冷，帶著地底深處萬年不化的寒氣和濃重到令人窒息的怨毒氣息。
鎖鏈拖曳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他被拖進一條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甬道。兩側的墻壁并非磚石，而是某種深黑色的、仿佛凝固的粘稠液體構成的物質(zhì)，觸手滑膩冰冷，散發(fā)著淡淡的、令人作嘔的腥氣。這是“噬魂泥”，傳說能緩慢侵蝕囚徒的神魂，將意志消磨殆盡。甬道頂部，凝結著墨綠色的、不斷滴落的粘稠水珠，砸在人的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和微弱的灼痛感。
甬道盡頭，豁然“開闊”——如果這深陷于粘稠黑暗中的巨大空洞能被稱為開闊的話。這里便是黑水死獄的核心囚籠。沒有牢籠柵欄，囚徒被直接鎖在中央一根粗大的、同樣由噬魂泥構成的石柱之上。石柱周圍，是深不見底、緩緩翻涌的漆黑液體，這便是“黑水”。水面死寂，沒有一絲波瀾，卻散發(fā)著令人靈魂顫栗的絕望氣息，仿佛無數(shù)怨魂在其中沉淪、哀嚎。
“嘩啦！”沉重的鎖鏈再次被收緊，墨亦楓被粗魯?shù)赝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滑膩的石柱上。幾根布滿倒刺、閃爍著幽藍色禁制符文的特制鎖鏈，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四肢和腰腹，鎖扣“咔噠”一聲合攏，尖銳的倒刺瞬間刺破衣物，深深嵌入皮肉，帶來一陣鉆心的劇痛。冰冷的噬魂泥觸感透過破損的衣物，緊貼著他的皮膚，那股陰寒怨毒的氣息，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無孔不入地試圖鉆入他的體內(nèi)。
“咳……”內(nèi)腑的傷勢被牽動，墨亦楓猛地嗆咳起來，嘴角再次溢出暗紅的血沫。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腹間撕裂般的疼痛。失血和重傷帶來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前陣陣發(fā)黑，但他死死咬住牙關，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一切。唯有石柱上幾處鑲嵌的、散發(fā)著微弱幽綠磷光的石頭，如同鬼火般搖曳，勉強勾勒出他狼狽而痛苦的輪廓，以及石柱下那一片令人心悸的、無邊無際的黑水深淵。
絕對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聲，和黑水中偶爾傳來的一聲極其微弱、仿佛幻覺般的、如同溺水者最后掙扎的“咕嘟”聲。這死寂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毀人的意志，它放大了身體每一處傷口的疼痛，放大了失血的眩暈，更放大了靈魂深處因這環(huán)境而滋生的、本能的恐懼和絕望。
冷汗混合著血污，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入身下深不見底的黑水之中，無聲無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墨亦楓艱難地抬起頭。他那雙即使在重傷和極寒下，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眸，穿透濃稠的黑暗，仿佛能望穿頭頂厚重的巖層，直抵那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深處。他染血的唇，無聲地開合，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那個名字，帶著深入骨髓的痛楚與質(zhì)問：
“曲…香…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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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
琉璃燈盞散發(fā)出柔和明亮的光芒，將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殿堂照耀得如同白晝。然而，這光明卻無法驅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冰冷與沉重。
曲香檀高踞于九龍金椅之上。玄黑的龍袍已經(jīng)換下，此刻她身著一襲更為日常的、同樣以玄色為底、金線暗繡云龍紋的常服，少了幾分登基大典時的極致威嚴，卻多了幾分內(nèi)斂的、深不可測的冷肅。十二旒冠冕也已除去，露出她完整的面容。那張臉，美得驚心動魄，卻如同冰封的玉石，不帶一絲多余的表情。唯有那雙深邃的鳳眸，在長睫的掩映下，沉淀著旁人無法窺探的暗流。
階下，文武百官分列左右。經(jīng)歷過白日登基大典的驚變，每個人的臉上都殘留著或多或少的驚悸和不安，垂手肅立，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偌大的殿堂，落針可聞。
“啟奏陛下。” 短暫的死寂后，鎮(zhèn)北王宇文拓率先出列。他聲音洪亮，打破了殿內(nèi)的壓抑，躬身行禮，姿態(tài)恭敬，但那雙銳利的鷹眸深處，卻閃爍著不易察覺的精光?！敖袢盏腔蟮?，竟有狂徒膽敢行刺圣駕，實乃十惡不赦，人神共憤！此獠雖已被陛下天威所懾，打入黑水死獄，然其背后主使尚未查明，隱患猶存！為安社稷，定民心，臣懇請陛下，”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龍椅，“即刻下旨，將此逆賊明正典刑，處以極刑！并徹查其黨羽，以儆效尤！”
他話音一落，殿內(nèi)氣氛瞬間緊繃了幾分。不少大臣的目光都偷偷瞟向龍椅上的新帝，揣測著她的反應。
曲香檀端坐不動，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抬起半分。她只是用那冰玉般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擊著金椅冰冷的扶手。那輕微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可聞，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宇文拓見女帝沒有立刻回應，眼底閃過一絲陰霾，隨即再次提高聲調(diào)，語氣帶上了一絲痛心疾首的煽動：“陛下！此獠身份不明，手段詭異狠辣，絕非尋常刺客！且其被擒之時，竟敢直呼陛下名諱，狂悖至此，其心可誅！若留其性命，恐夜長夢多，再生事端！更恐寒了忠臣良將之心，令天下人以為陛下……”他故意頓住，留下引人遐想的空間。
“以為朕什么？”曲香檀終于開口，聲音不高，清冽如冰泉擊石，瞬間凍結了宇文拓刻意營造的悲憤氛圍。
宇文拓心頭一凜，感受到那目光中冰冷的審視，立刻躬身更深：“臣……臣惶恐！臣只是憂心國本，唯恐陛下……受奸佞蒙蔽，心慈手軟，養(yǎng)虎為患！”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了“心慈手軟”四個字，帶著明顯的試探和逼迫。
大殿內(nèi)落針可聞，空氣仿佛凝固。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龍椅上那道玄色的身影上。
曲香檀緩緩抬起眼瞼。那雙鳳眸之中，沒有怒火，沒有波動，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宇文拓那張看似忠耿、實則暗藏鋒芒的臉。她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了一下，那弧度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鎮(zhèn)北王，”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蘊含著千鈞之力，“朕，心慈手軟？”
簡單的幾個字，卻讓宇文拓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他仿佛又看到了登基臺上，那柄懸停在刺客咽喉前、最終卻染上龍袍的寒劍！看到了女帝那兩道穿透旒珠、冰封萬物的目光！
“臣……臣失言！臣絕無此意！”宇文拓慌忙跪下，額頭觸地。他意識到自己操之過急，觸碰到了這位新帝不可測的底線。
曲香檀的目光淡淡掃過他伏地的身影，如同掠過一粒塵埃。她的視線轉向殿中噤若寒蟬的群臣，那清冽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角落：
“刺客身份，朕自有定奪。黑水死獄，便是朕給他的去處。何時處置，如何處置，”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朕，自有決斷?！?/p>
她微微前傾身體，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刺向宇文拓，也掃過所有心懷各異的大臣：“至于徹查黨羽……鎮(zhèn)北王倒是提醒了朕?！?/p>
宇文拓伏在地上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
“傳旨?！鼻闾吹穆曇舳溉晦D厲，帶著一種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著刑部、大理寺、鎮(zhèn)魔司，即日起，徹查今日所有當值禁軍、禮官、內(nèi)侍！凡有失職、懈怠、形跡可疑者，無論身份，一律嚴審！給朕查清楚，那些刺客，是如何混入大典，如何近得丹陛！”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掃過階下幾位負責安保的重臣：“若查不出個水落石出，爾等，便提頭來見！”
“臣等遵旨！定不負陛下所托！”被點名的幾位大臣臉色煞白，慌忙出列，撲通跪倒，聲音帶著顫抖。
“退下?！鼻闾词栈啬抗?，重新靠回椅背，姿態(tài)恢復了一貫的冷冽疏離。
“退——朝——！”內(nèi)侍尖細悠長的唱喏聲響起。
群臣如蒙大赦，紛紛躬身行禮，大氣不敢出，魚貫退出紫宸殿。宇文拓最后起身，深深看了一眼龍椅上那道重新閉目養(yǎng)神的玄色身影，眼神復雜難明，最終也轉身離去，步伐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大殿很快空曠下來，只剩下?lián)u曳的燭光和侍立角落如同雕塑般的宮人。
曲香檀依舊閉著眼，仿佛陷入了沉睡。只有她自己知道，那被寬大袖袍遮掩的右手，正死死地攥緊。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傷口，傳來陣陣尖銳的刺痛，那痛感異常清晰，甚至帶著一種灼熱。
這灼熱，與白日里濺在龍袍上的、屬于墨亦楓的、那幾滴滾燙的血液，如出一轍。
更詭異的是，手腕內(nèi)側，那道早已愈合、只余下淡淡粉痕的舊疤，此刻竟也隱隱傳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仿佛被什么東西牽引著的……灼痛感！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條無形的線，穿透了厚重的宮墻，穿透了深入地底的黑水死獄，將她的痛楚與某個正在承受噬魂之苦的人，緊緊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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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宮深處，一處偏僻的回廊轉角。
陰影里，曲小檀背靠著冰冷的宮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她臉色蒼白，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剛才，她趁著混亂，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從紫宸殿外那片被嚴密監(jiān)控的區(qū)域溜了出來。女帝那句“徹查所有當值人員”的旨意，如同一道催命符懸在她頭頂。她參與了登基大典的籌備，雖然不是核心，但誰又能保證不會被牽連進去？尤其是……她懷里還揣著那個從登基臺上混亂中撿到的、從墨亦楓身上掉落的香囊！
那個香囊此刻正緊緊貼著她的胸口，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驚肉跳。她不敢回自己的住處，怕被搜查，只能在這無人經(jīng)過的角落暫時躲避。
確定四周無人，曲小檀才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那個香囊。香囊是深藍色的錦緞所制，樣式古樸，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沾染著幾點暗紅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跡，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血腥與某種奇特冷冽藥草的味道。
她借著遠處宮燈微弱的光線，仔細翻看。香囊的繡工很特別，針腳細密，正面用銀線繡著一片奇特的葉子，葉脈清晰，帶著一種古老神秘的氣息。背面……似乎有字？
曲小檀湊得更近，努力辨認著那幾乎與深藍錦緞融為一體的、用極細的暗金色絲線繡出的幾個小字。那字體……她從未見過，扭曲而古樸，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滄桑感，完全不像是玄靈大陸的文字。
就在她全神貫注辨認那些古怪字跡的剎那——
“嗡……”
被她握在手中的香囊，毫無征兆地、極其微弱地震動了一下！
緊接著，香囊表面沾染的那幾點暗紅血跡，驟然亮起一絲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的、妖異的紅光！那紅光一閃而沒，快得如同錯覺，卻讓曲小檀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一股難以言喻的、仿佛被遠古兇獸盯上的冰冷寒意，順著她的指尖，猛地竄遍全身！
“啊！”她低低地驚呼一聲，手一抖，那詭異的香囊差點脫手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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