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脈搏在午夜之后變得緩慢。霓虹燈管是黑暗中唯一不肯熄滅的野獸,在冰冷的雨幕里固執(zhí)地閃爍著廉價而刺目的光暈——猩紅、幽藍(lán)、慘綠,像垂死掙扎的飛蛾,固執(zhí)地烙印在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堪的櫥窗玻璃上。雨水順著玻璃蜿蜒爬行,將那些扭曲的光暈拉扯成一條條流淌的、色彩渾濁的淚痕。
姜可就在這光怪陸離的淚痕之間。
便利店的自動門在她身后合攏,發(fā)出輕微的“嗤”聲,隔絕了外面濕冷喧囂的世界,卻將另一種更深沉的、帶著消毒水和過期食品混合氣味的冰冷空氣灌滿她的鼻腔。熒光燈管懸在頭頂,發(fā)出高頻的、幾乎聽不見的嗡鳴,把貨架上排列整齊的泡面、飯團(tuán)、飲料瓶子照得一片死白,毫無生氣,像停尸房里的陳列品。她身上那件深藍(lán)色的店員制服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肩線處也已經(jīng)磨出了一點毛邊,此刻正吸飽了外面滲進(jìn)來的濕氣,緊緊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種揮之不去的陰冷。
值夜班的時候,時間像柜臺后那臺老舊的微波爐加熱一碗速食粥,粘稠、緩慢又帶著令人窒息的焦糊味。指針在表盤上艱難地挪動,每一次微小的跳動都像耗盡了力氣。姜可靠在收銀臺后的塑料高腳凳上,背脊挺得筆直,這是多年習(xí)慣養(yǎng)成的姿態(tài),仿佛稍稍松懈,整個人就會被無形的疲憊徹底壓垮。她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在玻璃門外延伸,被雨水切割得支離破碎。偶爾有車燈劃破雨幕,引擎聲由遠(yuǎn)及近,又迅速被雨水吞噬,留下更深的寂靜。輪胎碾過積水的聲音沉悶而遙遠(yuǎn),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冰涼。右手手背上,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道顏色很淡的舊疤,是小時候在鄉(xiāng)下劈柴火時不小心被柴刀劃的。當(dāng)時血流如注,她卻沒哭,只是咬著牙用破布條死死纏住,繼續(xù)把柴火劈完。此刻,那道舊疤在慘白的燈光下,像一條干涸的、被遺忘的河床。
便利店里安靜得只剩下冰柜壓縮機(jī)低沉的嗡鳴,像一頭蟄伏在暗處的野獸在喘息。這聲音單調(diào)而恒定,反而成了背景里唯一能讓人心慌的存在。姜可的目光掃過貨架。第三排中間,那罐原本貼著促銷標(biāo)簽的咖啡豆罐頭,標(biāo)簽邊緣微微卷起,靠近金屬罐底的一圈,不知何時悄悄蒙上了一層極其細(xì)微的、暗紅色的銹跡。昨天上貨時,她記得它還是嶄新的。是錯覺嗎?還是這城市無處不在的濕氣終于開始腐蝕一切?她移開目光,落在對面貨架底層。那里堆著幾包打折的袋裝面包,其中一包的塑料包裝袋上,靠近生產(chǎn)日期噴碼的地方,也出現(xiàn)了一個針尖大小的、不規(guī)則的褐色小點,像一滴凝固了很久的血。
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上她的腳踝。她下意識地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頸椎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這聲音在寂靜中異常清晰。
就在這時,自動門再次“嗤”地滑開了。
一陣裹挾著雨水腥氣和城市尾氣的冷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吹得門口懸掛的促銷廣告牌嘩啦作響。姜可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挺直了背,臉上瞬間掛上了那種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練習(xí)的、帶著距離感的職業(yè)性微笑。笑容很淡,像一層薄薄的冰片貼在臉上。
進(jìn)來的是個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連帽衫,帽子拉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腳步有些虛浮,徑直走向最里面的冷藏柜,拉開玻璃門,摸索著拿出一罐最便宜的啤酒。冰柜的冷氣在他拉開門的瞬間涌出,形成一小團(tuán)白霧。他沒有看姜可,也沒有看價格標(biāo)簽,徑直走到收銀臺前,將啤酒“咚”地一聲放在臺面上,同時扔下幾張皺巴巴的零錢。硬幣滾落在冰冷的臺面上,發(fā)出清脆而短暫的聲響。
“十塊?!苯傻穆曇羝届o無波,手指在收銀機(jī)上快速按了幾下。機(jī)器吐出一張窄窄的小票。
男人沒說話,抓起啤酒和找回的零錢,轉(zhuǎn)身就走。自動門合攏,將他的背影和那股廉價的啤酒味一同隔絕在外。便利店里再次只剩下冰柜的嗡鳴和姜可的呼吸聲。剛才那短暫的人氣,反而讓此刻的寂靜顯得更加龐大、更加沉重,像一塊吸飽了水的厚絨布,沉甸甸地壓下來,覆蓋了每一寸空間。
姜可臉上的職業(yè)性微笑消失了,如同潮水退去,只剩下疲憊的礁石。她拿起男人留下的那枚五毛硬幣。冰涼的金屬觸感。借著慘白的燈光,她看到硬幣邊緣,靠近國徽浮雕的地方,不知何時也沾染上了一點極其微小的、暗紅色的銹跡,與她手背上的舊疤顏色幾乎一樣。她下意識地用拇指用力擦拭,銹跡頑固地嵌在金屬紋理里,反而被暈開了一點,在指尖留下淡淡的紅痕。
她皺了皺眉,將硬幣扔進(jìn)收銀臺的零錢盒里,發(fā)出“當(dāng)啷”一聲輕響,隨即抽出一張消毒濕巾,用力擦拭著指尖那點微不足道的紅痕。濕巾冰冷的觸感和刺鼻的酒精味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被雨水模糊的玻璃門外——林默。
他沒打傘,頭發(fā)被雨水打濕了,一縷縷地貼在額前,身上那件深色的夾克也洇濕了大片,顏色更深。隔著布滿蜿蜒水痕的玻璃門,他的笑容顯得有些模糊,卻像穿透厚重云層的一縷微弱但真實的陽光,帶著一種笨拙的暖意。他用力推開了門。
“小可!”他帶著一身室外的濕冷氣息快步走了進(jìn)來,自動門在他身后合攏。他甩了甩頭發(fā)上的水珠,幾步就走到收銀臺前,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裹了好幾層塑料袋、還在微微冒著熱氣的紙杯,“給!熱豆?jié){,多加了一勺糖,你喜歡的?!?他獻(xiàn)寶似的把杯子推到姜可面前,又趕緊補(bǔ)充道,“我跑著來的,捂在懷里呢!應(yīng)該還是燙的!”
紙杯透過薄薄的塑料袋傳遞出溫暖。那股暖意,帶著豆類特有的、樸實的香氣,絲絲縷縷地鉆入冰冷的空氣,也鉆進(jìn)了姜可被濕冷包裹的感官里。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體溫的暖意,與便利店恒定的冰冷、與外面無休止的陰雨、與她身上沉甸甸的濕冷制服,形成了極其強(qiáng)烈的反差。
姜可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她看著林默被雨水打濕的額發(fā),看著他帶著點傻氣的笑容,看著他因為奔跑而微微發(fā)紅的臉頰和還帶著明顯濕氣的睫毛。他身上那股清爽的、混合著雨水和洗衣液的味道,也沖淡了店里消毒水和過期食品的沉悶氣息。
她伸出手,指尖碰到了裹著紙杯的塑料袋,溫暖立刻順著指尖蔓延上來。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可以握在手里的溫度。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軟化。“外面雨很大?!?/p>
“是啊,走到一半就下大了?!绷帜辉谝獾赜帜艘话涯樕系挠晁?,咧著嘴笑,“不過沒事兒,正好給你送點熱的??茨隳樕惶?,又沒吃晚飯吧?老這樣胃怎么受得了。”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心疼。
姜可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手指摩挲著溫?zé)岬募埍?。豆?jié){的暖意透過杯壁熨帖著她冰涼的掌心。這小小的、廉價的溫暖,在這片由慘白燈光、冰冷貨架和永不停歇的雨聲構(gòu)成的孤島里,是她灰暗生活里唯一的、帶著溫度的色彩。她不需要多昂貴的禮物,也不需要多么華麗的承諾,就是這一杯捂在懷里送來的熱豆?jié){,這種笨拙而真實的關(guān)懷,就足夠在她疲憊不堪的心上撬開一道縫隙,讓一點微弱的光透進(jìn)來。
“吃了點餅干?!彼吐曊f,手指無意識地?fù)钢埍倪吘墶?/p>
“那怎么行!”林默立刻板起臉,隨即又放軟了語氣,帶著點哄勸,“下次我給你帶點熱的,樓下那家小餛飩就不錯,湯頭好?;蛘摺覍W(xué)會了煮面,下次煮給你嘗嘗?”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期待,仿佛煮一碗面是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看著他認(rèn)真的樣子,姜可嘴角終于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極淡的、幾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卻比剛才那職業(yè)性的冰片真實了千萬倍。這點點暖意,像投入冰湖的一顆小石子,雖然微不足道,卻在死寂的水面漾開了一圈圈微小的漣漪?!昂??!彼值偷偷貞?yīng)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這短暫的暖意。她捧起紙杯,小心地揭開杯蓋一角,濃郁香甜的熱氣立刻撲面而來,氤氳了她的鏡片。
林默看著她小口啜飲的樣子,滿足地靠在收銀臺邊,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陪著。便利店里慘白的光線落在他身上,將他側(cè)臉的輪廓勾勒得清晰而柔和。外面的雨聲似乎也小了一些,變成了背景里模糊的白噪音。這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縮小了,只剩下這方寸之地,以及這一杯冒著熱氣的、加了糖的豆?jié){帶來的微小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