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的黑暗濃稠如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夜露的冰冷和枯枝腐葉的霉味。千空杳拄著沉重的柴刀，像一具被抽走了骨頭的傀儡，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那個沉默如山的背影之后。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酸痛，尤其是雙臂，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肌肉纖維瀕臨斷裂的哀鳴。掌心被粗糙木柄反復(fù)磨破的傷口，在汗水和夜露的浸漬下，火燒火燎地疼。

但真正讓她牙關(guān)緊咬、冷汗不斷從額角滾落的，是身體內(nèi)部。小腹深處那團被強行引燃的微弱熱流，此刻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像失控的野火，在經(jīng)脈中左沖右突！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鼓槌敲在燒紅的烙鐵上，將一股股尖銳的、仿佛要將她內(nèi)臟都燒穿的灼痛感泵向四肢百??！肺部更像是塞滿了滾燙的砂礫，每一次吸氣都帶來撕裂般的灼痛，每一次呼氣都噴吐著若有似無的焦糊氣息。

她死死盯著前方緣一那幾乎融入夜色的背影，如同溺水者盯著唯一的浮木。她不敢停下，不敢倒下。身后，那廢棄村落里鬼血的氣息，如同無形的鎖鏈，拖拽著她的腳步，也提醒著她停下即死的恐怖。她只能咬緊牙關(guān)，用那柄嵌過鬼骨的鈍刀支撐著身體，榨取著最后一點力氣，拼命跟上。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引路的背影終于在一片背風(fēng)的山巖下停住。巖壁向內(nèi)凹陷，形成一個勉強可容兩三人的淺洞，地上鋪著厚厚的、相對干燥的松針。

緣一無聲地解下一個小小的行囊，從中取出火鐮和一小簇引火絨。動作簡潔而高效，幾下摩擦，一點微弱的火星跳落在干燥的絨絮上，迅速引燃。他將這點微弱的火種小心翼翼地埋進(jìn)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小堆枯枝敗葉中間。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著升起，艱難地驅(qū)散著巖石縫隙中的濕冷黑暗，也將千空杳蒼白如紙、布滿冷汗和塵土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溫暖的光線帶來一絲虛假的慰藉，但身體內(nèi)部的灼燒感卻在這片刻的停滯中猛然加?。∏Э砧脨灪咭宦?，再也支撐不住，沉重的柴刀“哐當(dāng)”一聲脫手砸在松針上，身體如同斷線的木偶，軟軟地癱倒在地，蜷縮起來，劇烈地顫抖著。

千空杳“呃…嗬…”

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從她緊咬的牙關(guān)中溢出，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粗布衣衫，在火光下反射出濕冷的光澤。她雙手死死摁住灼痛翻攪的小腹，指尖深陷進(jìn)皮肉，試圖壓制那狂暴的熱流，卻只是徒勞。那熱流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經(jīng)絡(luò)中瘋狂竄動，所過之處留下清晰的、如同被滾燙鐵條烙印般的劇痛軌跡。

緣一沒有立刻上前。他就坐在火堆旁，跳躍的火光在他沉靜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左額那火焰般的斑紋仿佛也在隨之躍動。他深邃的目光落在蜷縮顫抖的千空杳身上，如同在觀察一件出現(xiàn)裂紋的瓷器。

繼國緣一“引火…過急。”

他平靜的聲音在噼啪的火聲中響起，如同冰冷的診斷，

繼國緣一“日之呼吸…是熔爐，也是…焚身之火?！?/p>

千空杳艱難地抬起布滿冷汗的臉，火光在她因痛苦而扭曲的瞳孔中跳動。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說自己只是被逼無奈，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明知會這樣還不阻止自己過度引動那力量…但所有的聲音都被喉嚨深處涌上的腥甜和灼痛堵了回去，只剩下一串破碎的嗆咳。

緣一不再言語。他起身，走到洞外漆黑的林間。月光吝嗇地灑下幾縷清輝，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身影。他俯下身，借著微弱的光線，指尖精準(zhǔn)地拂過潮濕的泥土、巖石的苔痕、低矮灌木的葉片。如同最精密的儀器在掃描，又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在尋找神啟。他采摘下幾片邊緣帶著鋸齒的墨綠葉子，幾根細(xì)長的、帶著紫色小花的草莖，甚至從一塊背陰的巖石縫隙里，刮下些許灰白色的苔蘚。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與周遭殘酷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專注和寧靜。

片刻后，他回到火堆旁。拿出那個粗糙的陶罐，將采摘的幾樣?xùn)|西放入其中，又倒入少許隨身皮囊中的清水。然后，他將陶罐架在了跳躍的火焰上。

很快，一股奇異的味道在小小的巖洞里彌漫開來。不同于尋常草藥的苦澀，那是一種混合著泥土的腥氣、某種清冽的草木辛香，甚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類似硫磺的刺鼻氣息。深綠色的液體在罐中翻滾，咕嘟作響。

千空杳蜷縮在地上，身體的灼痛在藥味的刺激下似乎更加鮮明，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滾燙的刀子。她看著緣一用一根洗凈的細(xì)木棍緩緩攪動著罐中沸騰的深綠藥汁，火光映著他平靜無波的側(cè)臉，那專注的神態(tài)，仿佛在熬制某種神圣的祭品，而非給一個瀕臨崩潰的學(xué)徒療傷。

不知過了多久，藥汁變得濃稠，顏色也轉(zhuǎn)為一種更深沉的墨綠。緣一移開陶罐，待藥液稍涼，才用木棍蘸取了一些粘稠滾燙的藥膏。他走到千空杳身邊，蹲下。

繼國緣一“衣服?！?/p>

他言簡意賅。

千空杳渾身一僵，身體因劇烈的痛楚和突如其來的羞赧而繃緊?；鸸庀?，緣一的目光沉靜如水，沒有任何雜質(zhì)，只有純粹的審視。那眼神讓她意識到，在他眼中，她或許與一塊需要修復(fù)的木頭、一把需要打磨的鈍刀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她咬著牙，顫抖著解開粗布衣的系帶，將衣襟褪至腰間，露出因痛苦和冷汗而緊繃的、微微起伏的背部。

微涼的空氣接觸到滾燙的皮膚，激起一陣戰(zhàn)栗。隨即，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燒紅烙鐵貼上皮膚的劇痛猛地從背部炸開！

千空杳“嘶——！”

千空杳倒抽一口冷氣，身體瞬間弓起，如同離水的蝦！那藥膏滾燙無比，涂抹在皮膚上的瞬間，簡直像將巖漿澆了上去！劇烈的灼痛瞬間壓過了體內(nèi)亂竄的熱流，讓她眼前發(fā)黑，幾乎慘叫出聲！

緣一的手指卻異常穩(wěn)定，力道均勻。他無視她身體的劇烈反應(yīng)，蘸取藥膏，從她劇烈起伏的肩胛骨下方開始，沿著脊椎兩側(cè)的肌肉紋理，緩緩向下涂抹。藥膏所過之處，皮膚如同被點燃，留下清晰而灼熱的軌跡。那劇烈的痛苦之中，又似乎摻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如同冰針扎入火海的清涼感，拼命地試圖鉆透那層灼熱的屏障。

繼國緣一“引火…需導(dǎo)。”

緣一的聲音在千空杳因劇痛而混亂的耳邊響起，依舊平穩(wěn)，“而非…堵塞?！?他的指尖精準(zhǔn)地按壓在她背部幾個特定的位置——那是之前體內(nèi)熱流沖擊最猛烈、留下灼痛烙印最深的地方。每一次按壓，都帶來一陣鉆心的劇痛，仿佛要將那些堵塞的、狂暴的熱流強行疏導(dǎo)出去！

千空杳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痛呼出聲，身體在劇痛中劇烈地顫抖，汗水如同溪流般滑落，混合著背部的藥膏，黏膩不堪。她能感覺到緣一的手指帶著一種奇異的、引導(dǎo)性的力量，并非蠻力按壓，而是如同疏導(dǎo)洪流的溝渠，在那些灼痛點上或深或淺、或緩或急地揉按、推引。

漸漸地，一種極其古怪的感覺取代了純粹的劇痛。仿佛體內(nèi)那些左沖右突、幾欲焚毀她的狂暴熱流，在背部那滾燙藥膏和緣一指下那精準(zhǔn)引導(dǎo)的雙重作用下，被強行歸攏、梳理！雖然過程依舊痛苦萬分，如同用燒紅的鐵條在體內(nèi)重新開辟通道，但那種失控的、隨時可能爆體而亡的恐怖感，竟奇異地減弱了一絲。那股狂暴的熱流，似乎被強行納入了一條雖然狹窄灼痛、卻清晰可辨的軌跡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背部的涂抹和按壓終于停止。千空杳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癱軟在冰冷的松針上，只剩下劇烈起伏的胸膛和劫后余生般的粗重喘息。身體的灼痛感依舊強烈，尤其是背部，如同被剝?nèi)チ艘粚悠ぃ鹄崩钡靥?。但體內(nèi)那股失控的、毀滅性的狂暴感，卻實實在在地被壓制了下去！雖然那熱流還在，如同蟄伏的巖漿，在強行開辟出的狹窄通道里緩緩流淌，每一次流動都帶來清晰的灼痛，卻不再有那種隨時要沖破堤壩、焚毀一切的恐怖。

緣一用一塊干凈的布擦去手上殘留的藥膏，將陶罐里剩下的濃稠墨綠色藥膏小心地封好，收回行囊。他拿起那個曾經(jīng)裝過水的竹筒，走到巖洞外。片刻后，他帶著盛滿清冽山泉的竹筒回來，放在千空杳觸手可及的地方。

繼國緣一“喝?！?/p>

依舊是那個字。

千空杳掙扎著撐起上半身，顫抖著捧起竹筒。冰涼的泉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如同甘霖，帶來一絲珍貴的清涼和生機。她貪婪地吞咽著，直到竹筒見底。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來，但這一次，她感到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

緣一已經(jīng)重新坐回火堆旁，閉目養(yǎng)神。跳躍的火光映著他沉靜的側(cè)臉，左額的火焰斑紋在光影中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躍動。洞內(nèi)只剩下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和她自己粗重未平的喘息。

千空杳蜷縮在松針鋪就的“床鋪”上，背部的灼痛依舊鮮明，體內(nèi)的熱流蟄伏在狹窄的通道里，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沉悶的灼痛感。她看著那跳躍的火焰，又看向自己那雙布滿細(xì)小灼痕、微微顫抖的手——那是強行引動日之呼吸留下的印記，如同被無形的火焰舔舐過。

力量的門向她敞開，代價是焚身的灼痕。

她緩緩閉上眼，疲憊如鉛塊般壓下，意識沉入黑暗。在徹底失去意識前，那蟄伏在灼痛通道中的熱流，似乎隨著她緩慢而深沉的呼吸，極其微弱地、有規(guī)律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