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夕陽把窄窄的出租屋樓道切成兩半。霉味混著誰家炒菜的油煙味飄過來,張桂源拖著磨平鞋底的帆布鞋,一步一步往上挪。他剛從工地回來,褲腳還沾著水泥點,藍色工裝外套肩膀那塊磨得起了球。
四樓轉角堆著別人家不要的舊家具,擋住了大半光線。張桂源停下腳步,側耳聽。妹妹的腳步聲不對勁,比平時慢,還有點拖沓。
鑰匙插進鎖孔轉了兩圈,門開了??蛷d桌上擺著兩個打了包的盒飯,白米飯上擱著幾片炒青菜,一個鹵蛋孤零零躺在張桂月那個盒子里。她總說不喜歡吃蛋,實際上是想省給他。
張桂月背對著門口坐在小馬扎上寫作業(yè),書包扔在腳邊。燈光有點暗,她寫字的時候頭埋得很低,右手手腕不自然地往懷里收著。
“寫作業(yè)怎么不開燈?”張桂源把皺巴巴的幾張零錢擱在桌上,硬幣碰撞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憽?/p>
張桂月肩膀抖了一下,筆在練習冊上劃出一道墨痕。她慌忙把作業(yè)本合上一半,回頭扯出個笑臉:“哥你回來啦,我剛寫到這兒?!?/p>
張桂源沒說話,換了鞋走過去,直接坐在她旁邊的板凳上。他聞到消毒水的味道,不是醫(yī)院那種,是超市最便宜的那種塑料瓶裝的,刺鼻子。
“手怎么了?”張桂源伸手想碰她的手腕。
“沒什么!”張桂月猛地把手縮回去藏到背后,碰倒了地上的書包。拉鏈沒拉好,幾本書滑出來,還有個變形的不銹鋼保溫杯滾到張桂源腳邊。
杯子凹進去一大塊,像是被人踩過。
張桂源彎腰撿杯子的瞬間,余光掃到張桂月脖子后面。校服領子沒翻好,露出一小塊淤青,紫中帶黃,形狀像個鞋底印。
他拿著杯子的手慢慢收緊,指節(jié)開始發(fā)白。保溫杯被踩扁的地方硌得他手心生疼。
“學校要交資料費?!睆埞鹪峦蝗婚_口,聲音比平時細,“老師說這周要交齊,一共……一共兩百八。”
張桂源捏著杯子的手停住了。上周剛交過校服費,昨天她還說學校食堂推出了營養(yǎng)午餐問他要不要試試。他當時身上只有幾十塊,讓她自己吃好點。
“誰踩了你的杯子?”張桂源把杯子放在桌上,杯底和桌面碰撞發(fā)出悶響。
“不是踩的,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張桂月低頭摳著衣角,校服袖口磨得發(fā)亮,“哥,你有沒有錢?沒有的話我跟老師說……”
“錢的事不用你管。”張桂源打斷她,起身走到窗邊。樓下幾個半大不小的男生聚在小賣部門口,叼著煙比手畫腳。其中一個個子最高的,穿著和張桂月同款的校服,校牌沒掛,露出一截胳膊上的紋身。
李浩。隔壁班的混混,聽說早就不怎么來上課了,天天在學校后門堵人要錢。
張桂源的視線落回桌上的盒飯,鹵蛋還在那個盒子里。張桂月今天中午肯定沒吃飯,把錢省下來了。又或者,是錢被搶走了沒敢說。
“哥,我真沒事?!睆埞鹪虑由酒饋恚肴ダ母觳?,“資料費我可以……”
張桂源猛地轉身,嚇得她往后退了一步,撞在桌角上。他看到她疼得齜牙,左手下意識捂住了右側腰。
“把衣服撩起來?!睆埞鹪吹穆曇粲悬c啞。
“?。俊睆埞鹪碌哪樴У匕琢?,兩只手交叉抱在胸前,“哥,你干嘛?我……”
“撩起來!”張桂源往前走了一步,影子把瘦小的妹妹完全罩住。他看到她眼睛紅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就是憋著不掉下來。跟他小時候一個樣,犟得要死。
僵持了大概一分鐘,張桂月咬著嘴唇,慢慢把校服往上卷。右側腰上一大片淤青,青一塊紫一塊,形狀像個腳印,邊緣還有手指掐出來的印子。
張桂源感覺血一下子沖到了頭頂,耳朵里嗡嗡響。他想起三年前收養(yǎng)他們的遠房叔叔喝醉了酒要打桂月,被他用啤酒瓶砸破了頭。從那以后,再沒人敢動他妹妹一根手指頭。
“李浩?”張桂源問。聲音平靜得不像他自己。
張桂月點點頭,眼淚終于掉下來了,吧嗒吧嗒砸在腳背的舊布鞋上:“他說如果我告訴老師,就……就把我作業(yè)撕碎丟進廁所。哥,求求你別去找他,他們有好幾個人……”
“作業(yè)重要還是你重要?”張桂源的手攥得太緊,指甲陷進掌心,滲出血珠。他沒感覺到疼,只覺得一股火從胃里燒上來,燒得他嗓子發(fā)緊。
“我不想你坐牢!”張桂月突然哭喊出來,撲上來抱住他的胳膊,“上次你打了王嬸家的兒子,警察都來了……哥,我們躲著他們行不行?我可以繞路回家,我可以把飯錢省下來給他們……”
張桂源掰開她的手,蹲下來看著她。妹妹哭腫的眼睛像兩只桃子,臉上還沾著淚痕和灰。他伸手擦掉她臉上的臟東西,指腹碰到一道細細的劃痕,應該是今天剛弄的。
“桂月,”他的聲音軟下來,放得很低,“哥不會坐牢。哥就是去問問他,為什么要欺負我妹妹?!?/p>
七點半,天完全黑透了。張桂源把晾干的校服外套穿在身上,拉上拉鏈遮住院子打工時被鐵皮劃傷的胳膊??诖锎е话颜郫B刀,是他在廢品站淘來的,磨得很鋒利。
走到樓下,小賣部門口那幾個男生還在。李浩正把一個低年級學生的書包倒過來抖,幾支鉛筆掉在地上。那學生嚇得臉都白了,不敢撿。
張桂源抄著手,靠在電線桿上看戲。路燈照著他的臉,一半在亮處一半在陰影里。有人注意到他,捅了捅李浩的胳膊。
李浩回頭看見張桂源,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他把空書包扔還給那個學生,拍拍手上的灰,帶著兩個人走過來。
“喲,這不是張大學生嗎?今天怎么有空光臨寒舍?”李浩比張桂源高半個頭,故意把臉湊近了說話,煙味直往張桂源臉上噴。
張桂源沒躲,也沒說話,就那么看著他。
“聽說你妹妹在我們班???”李浩伸手想去拍張桂源的臉,“真是巧,這小姑娘挺……”
“啪”的一聲,李浩的手被張桂源抓住了。他的手指像鐵鉗一樣捏著李浩的手腕,越來越緊。李浩疼得“哎喲”一聲,臉都歪了。
“放開我!你找死??!”李浩的另一個同伙上來推張桂源的肩膀。
張桂源沒回頭,順手從口袋里掏出折疊刀,啪嗒一聲打開。刀光在路燈下閃了一下,那個推他的男生嚇得后退了兩步。
“今天下午,是不是你踩了她的杯子?”張桂源盯著李浩的眼睛,聲音沒什么起伏。
李浩額頭上開始冒汗,手腕被捏得生疼,骨頭好像要碎了。他色厲內(nèi)荏地喊道:“是又怎么樣?你妹妹欠我錢!”
“她欠你什么錢?”張桂源手上又加了點勁。
“上個月她撞掉了我的鋼筆!那筆三百多買的!”李浩胡謅道。
張桂源笑了。不是那種開心的笑,是從嘴角扯了一下,眼神更冷了。他知道李浩在撒謊。桂月連五毛錢的自動筆都舍不得買,用完的筆芯一定要把墨囊擠干凈才扔,怎么可能撞掉別人的鋼筆。
“那筆什么牌子?什么顏色?什么時候撞掉的?”張桂源一步步逼近,李浩被他逼得連連后退,腳后跟絆到花壇沿,差點摔倒。
“我……我忘了!反正就是她撞的!”李浩開始語無倫次。
張桂源突然松開手,李浩的手腕上已經(jīng)留下幾個深深的指印。沒等李浩反應過來,張桂源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墻上。
“我妹妹要是少一根頭發(fā),”張桂源把刀貼在李浩的臉旁邊,刀刃離他的皮膚只有一毫米,“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來喂狗。”
李浩嚇得渾身發(fā)抖,尿都快出來了。他聞到張桂源身上的血腥味和汗味混在一起,像野獸一樣。
“知……知道了……”李浩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張桂源松開手,李浩像堆爛泥一樣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他的兩個同伙早就跑得沒影了。
張桂源收起刀,踩了踩李浩掉在地上的煙盒:“明天之前,把你收她的錢還回來。還有,跟她道歉?!?/p>
說完轉身就走,沒再回頭看一眼。他知道李浩不敢不照做。這種人,你比他橫,他就怕你。
走到家門口,發(fā)現(xiàn)燈還亮著。推開門,看見桂月趴在桌上睡著了,作業(yè)本還攤開著。旁邊放著一杯涼了的白開水,杯口還冒著點熱氣。
張桂源輕手輕腳走過去,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燈光下,妹妹的臉上還有沒干掉的淚痕,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不知道夢見了什么。
他在妹妹旁邊坐下,拿起她的作業(yè)本。字跡歪歪扭扭的,有幾個字還被眼淚暈開了。數(shù)學題做對了大半,英語單詞抄了滿滿一頁。
桌上的鹵蛋還在那個盒子里,一動沒動。
張桂源拿起那個鹵蛋,剝了殼,輕輕放進妹妹的嘴里。
桂月咂咂嘴,好像在夢里吃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嘴角微微向上彎起。
張桂源看著妹妹的睡顏,心里那塊一直堵著的石頭好像松動了點。他靠在墻上,閉上眼睛。今天工地的活兒太累了,渾身骨頭都在疼。
明天還得早起去送報紙,然后去餐館洗碗,傍晚還要去工地……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張桂源拿出來看,是妹妹的班主任發(fā)來的短信:“張桂源同學,關于桂月的助學金申請,需要你明天來學校一趟,有些材料要補充。”
張桂源嘆了口氣,把手機塞回口袋。他抬起頭,看見墻上貼著一張妹妹畫的畫。畫的是兩個小人手牽著手,在太陽底下笑。其中一個高一點的小人衣服上寫著“哥”,矮一點的那個辮子上畫了個小紅花。
窗外傳來幾聲貓叫,不知道誰家的流浪貓又在翻垃圾桶了。
張桂源把妹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掖被角的時候,碰到她腰上的淤青,桂月皺了皺眉,往他懷里縮了縮。
他坐在床邊,看著妹妹睡著的樣子,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快亮了,才趴在床邊睡著了。兜里的折疊刀硌得他肋骨疼,但他沒舍得拿出來,怕萬一需要的時候夠不著。
他做了個夢,夢見小時候爸媽還在的時候,一家人去公園玩。桂月穿著紅色的連衣裙,追著蝴蝶跑。陽光照在她臉上,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
真好啊。張桂源在夢里想。如果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但是夢總會醒的。就像太陽總會升起,他總要去面對新的一天,新的麻煩,還有那個怎么打都打不完的世界。
不過沒關系。只要桂月還在笑,他就能一直撐下去。
天蒙蒙亮的時候,張桂源醒了。眼睛有點澀,脖子也疼。他輕手輕腳下床,把昨晚剩下的米飯煮成白粥。
桂月還在睡著,呼吸很勻。
張桂源從柜子里翻出一個舊錢包,數(shù)了數(shù)里面的錢。六十二塊五毛。夠交報紙定金,也夠買兩個饅頭。
他把錢放回錢包,揣進兜里。然后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紙箱,里面是他撿來的廢品:塑料瓶、易拉罐、廢紙殼,分門別類碼得整整齊齊。
今天送完報紙,得把這些賣掉。說不定能湊夠桂月的資料費。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工地工頭發(fā)來的:“小張,今天不用來了,材料沒到?!?/p>
張桂源皺了皺眉,把手機塞回口袋。少一天活兒,就少一天的錢。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慢慢亮起來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塊臟抹布。樓下的垃圾桶旁邊,昨天那幾只流浪貓還在翻東西吃。
突然聽見身后有動靜,張桂源回頭。桂月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看見他就笑了:“哥,早上好?!?/p>
“醒了?快去刷牙洗臉,粥快好了?!睆埞鹪崔D過身,假裝整理紙箱。
“嗯!”桂月歡快地應了一聲,跳下床。
張桂源聽見她跑去衛(wèi)生間的聲音,還有牙刷掉進杯子的哐當聲。他拿起一個癟了的易拉罐,慢慢撫平。
陽光從窗戶縫里照進來,落在他手背上,有點暖。
也許今天會是個好天氣。張桂源想。
[未完待續(xù)]桂月端著白粥小口吹著氣,忽然停下來盯著桌面:"哥,今天能不能不去學校?"瓷勺子在碗沿磕出輕響,幾粒米黏在她嘴角。
張桂源正用菜刀拍碎咸蘿卜干的手頓了頓。案板上的干蘿卜裂成細條,像他此刻緊繃的神經(jīng)。"助學金的事必須去。"他把蘿卜干收進玻璃罐,金屬蓋旋緊的聲音在安靜的屋里格外清晰。
"可...李浩他們..."桂月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手指無意識絞著校服衣角。那塊昨天被他注意到的磨白補丁,此刻在晨光里泛著毛邊。
張桂源從櫥柜頂上拽下帆布背包,拉鏈卡住三次才拉開。里面露出半塊干硬的饅頭和泛黃的報紙。"七點前我送你到校門口。"他把書包甩到肩上,金屬搭扣撞擊脊椎傳來鈍痛——昨晚水泥袋壓出來的傷還沒好透。
地鐵站早高峰的人潮像沙丁魚罐頭。張桂源把桂月護在腋下,感覺到她后背細密的顫抖。有個穿西裝的男人故意撞過來,皮鞋尖碾過他磨破的帆布鞋頭。他沒動,只是攥著桂月書包帶的手又緊了幾分。
教學樓拐角的玉蘭樹底下,李浩帶著三個人靠著墻抽煙??匆姽鹪铝⒖贪褵煹購椷^來,火星擦著她鞋尖落下。張桂源上前半步擋住妹妹,右手滑進口袋按住折疊刀的鋸齒邊緣。
"喲,護花使者來了?"李浩歪著頭笑,校服領口露出的鏈子刮著鎖骨。他身后的黃毛男生突然怪叫:"這不是撿破爛的嗎?昨天橫什么橫——"
"錢呢。"張桂源打斷他,聲音穿過嘈雜的早讀聲直抵對方耳膜。地鐵站擠出來的汗順著眉骨滑落,滴在水泥地上洇出小圓點。
李浩臉上的笑僵了。他從褲兜摸出一沓零錢,數(shù)都不數(shù)就朝張桂源臉上扔。硬幣和紙幣嘩啦啦砸在他胸口,有張五塊的飄到桂月腳邊。
"道歉。"張桂源彎腰撿錢的動作很慢,指節(jié)捏著紙幣抖出褶皺。二十三張一塊的,七個鋼镚,正好七十七塊——桂月半個月的午飯錢。
李浩的臉漲成豬肝色。他猛地推了張桂源一把,卻被紋絲不動的對方震得后退半步。"對不起。"三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唾沫星子濺在張桂源鼻尖。
上課鈴響的時候,教導主任戴著金屬框眼鏡從辦公樓出來。張桂源把錢塞進桂月書包內(nèi)側拉鏈袋,手指觸到她藏在里面的半板止痛藥。"放學我來接你。"他轉身走向教師辦公室,沒看見妹妹站在原地攥著書包帶,指節(jié)泛白。
教務處的空調(diào)吹得人發(fā)冷。王老師把一沓表格推過來,藍墨水在"家庭收入"欄洇開墨團。"社區(qū)開的證明不行,必須要轄區(qū)派出所蓋章。"她摘下眼鏡擦鏡片,日光燈管在鏡片上反光,"還有你父母的死亡證明,復印件模糊了要重印。"
張桂源摸著表格邊緣的毛刺。戶籍地派出所離這里十六站地鐵,來回要三塊錢。他想起桂月書包里的止痛藥,喉結動了動:"今天能蓋好章送來。"
走出教學樓時,初二(3)班的窗戶開著。數(shù)學老師用教鞭敲黑板的聲音刺破空氣:"勾股定理都不會?豬腦子嗎!"緊接著是哄堂大笑。張桂源數(shù)到第三扇窗,看見桂月把臉埋在臂彎里,后頸的淤青在領口若隱隱現(xiàn)。
廢品站老板娘叼著煙稱重,老式磅秤的指針晃了三晃才停在十二公斤。"今天紙皮降價,四毛五一斤。"她把二十七塊三毛錢拍在鐵柜上,硬幣滾得到處都是。張桂源蹲下去撿,看見柜底壓著半張招聘啟事,"工地招小工"那幾個字被踩得模糊。
派出所戶籍科的輔警在打毛衣。聽見動靜抬頭瞥了眼:"死亡證明歸檔了,調(diào)檔要等三天。"她的鋼針戳穿毛線發(fā)出噠噠聲,"社區(qū)證明怎么不行?上次王寡婦家不就用的社區(qū)章?"
張桂源攥著表格的手沁出冷汗。三天——助學金申請明天截止。他想起早上桂月碗里剩下的半個饅頭,喉結又開始發(fā)緊。
走出派出所時,賣烤紅薯的鐵皮桶冒著白汽。桂月以前總說這個香味像外婆烤的橘子。他摸遍全身口袋,掏出三個一毛的硬幣,在鐵桶邊沿磕了磕。
紅薯燙得捏不住,張桂源在兩手間來回掂著。手機突然震動,是工地工頭發(fā)來的短信:"材料到了,晚上七點來卸車,三倍工錢。"他抬頭看天色,灰云壓得很低,像要下雪的樣子。
校門口聚集著接孩子的家長。張桂源靠在光禿禿的梧桐樹上啃紅薯,甜膩的汁水順著手腕流進袖口。放學鈴響了,穿著各色羽絨服的學生涌出來,他數(shù)到第五個班級,才看見桂月背著書包慢慢走出來。
她的帽子壓得很低,右手始終插在口袋里。
"哥。"桂月的聲音悶在毛線帽里,遞過來一張揉皺的紙條。張桂源接過來展開,鉛筆字歪歪扭扭:"明天帶五十塊,不然見一次打一次"。
風突然變大,卷起地上的枯葉撲在臉上。張桂源把最后一口紅薯塞進嘴里,燙得舌根發(fā)麻。他拽住想往前走的桂月,看見她口袋里露出來的半截圓規(guī)——鐵桿磨得發(fā)亮,針尖卻斷了。
"作業(yè)寫完了嗎?"他把紙條揣進兜里,指尖觸到冰涼的折疊刀。遠處廢品站的老板娘正鎖門,鐵皮卷簾嘩啦啦響得刺耳。
桂月點點頭,又飛快地搖頭。書包側面破了個洞,露出半截沒封面的練習冊。張桂源蹲下去,發(fā)現(xiàn)她襪子破了個洞,腳趾頭凍得通紅。
"哥帶你吃牛肉面。"他拉起妹妹的手往巷口走,破洞的帆布鞋踩在結冰的水坑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牛肉面館的霓虹燈在暮色里閃著紅光,像一滴凝固的血。
桂月小口唆著面條,熱氣模糊了她的眼鏡片。張桂源數(shù)著她撂在桌上的香菜,一共十三根。鄰桌兩個男人在吵架,啤酒瓶砸碎的聲音嚇得桂月一哆嗦,筷子掉在地上。
"我去工地了。"張桂源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夾給妹妹,折疊刀在褲兜里硌著胯骨。外面開始飄雪,細小的雪粒落在桂月的毛線帽上,像撒了把白糖。
工地上的探照燈把雪花照得像螢火蟲。張桂源扛起四十斤的水泥袋往升降機走,肩甲骨咯吱作響。第三趟爬上腳手架時,他看見校門口方向閃過幾個黑影——穿著和桂月同款的校服。
半小時后,教導主任的電話打到他舊諾基亞上。電流聲滋滋啦啦:"張桂月家長嗎?你妹妹和同學打架...對方住院了..."張桂源捏碎了手里的水泥袋,灰白色的粉末從指縫漏下去,像沒燒完的紙錢。
雪越下越大,把工地變成一片白。張桂源往校門口跑,帆布鞋早凍成了冰殼子。轉角處,李浩躺在雪地里,額角的血把白雪染成粉紅色。桂月站在旁邊,書包掉在地上,圓規(guī)尖上掛著片帶血的布——是李浩校服上的。
"他搶我的助學金申請表..."桂月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鏡片碎了一塊,"他說要撕了丟進廁所..."她突然蹲下去哭,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掉在雪地里,"哥,我不是故意的..."
警笛聲由遠及近。張桂源把妹妹拉進懷里,用后背擋住射過來的車燈。雪落在他脖子里,化得飛快。他摸出折疊刀扔到圍墻外,金屬撞擊水泥地的聲音被警笛聲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