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在清晨的露水中結(jié)成黑色的硬塊，像一塊結(jié)痂的傷疤嵌在院子中央。
陸沉淵蹲在地上，用樹枝撥弄著殘留的畫框殘骸，指尖被熏染成灰黑色。
昨夜焚燒畫稿的焦糊味還縈繞在鼻尖，混著老槐樹新抽的嫩芽氣息，形成一種詭異的腥甜。
“哥，吃飯了?！标懼b端著兩碗粥站在門口，瓷碗邊緣還沾著未擦凈的粥漬。
他昨夜幾乎未眠，透過客房的窗戶，看見哥哥在火堆前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
陸沉淵沒有回頭，只是將一塊燒變形的銅質(zhì)畫釘放進(jìn)掌心。
那是他攢了三個月零花錢買的進(jìn)口畫具，曾用來固定畫著知遙在雪地里堆雪人的畫布?！澳阆瘸园?，我不餓。”
“怎么會不餓？”陸知遙走過去，將粥碗放在他身邊的草地上，“媽今天早上沒下來，估計(jì)還在生氣。”
提到母親，陸沉淵的動作頓了頓。
從昨夜燒完畫稿后，母親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連早飯也沒吃。
老宅里靜得可怕，只有掛鐘的滴答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鳥叫。
“她會想通的?！标懼b蹲下來，像小時(shí)候那樣，用袖子擦去哥哥指尖的灰，“就像奶奶說的，時(shí)間會沖淡一切?！?/p>
陸沉淵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奶奶要是知道了，會怎么想？”
這句話像冰錐刺破了陸知遙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
他想起奶奶臨終前攥著他們的手，反復(fù)叮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心臟便一陣抽痛。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任何安慰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shí)，門鈴?fù)蝗豁懥?。兩人同時(shí)一怔，這個時(shí)間點(diǎn)，誰會來？
陸知遙起身去開門，門外站著的竟是林薇。
她抱著一本厚厚的樂理書，臉上帶著小心翼翼的笑容：“知遙，我……我來給你送上次借的書?！?/p>
看到林薇的瞬間，陸沉淵猛地站起來，手中的銅釘“啪”地掉在地上。
他下意識地將陸知遙往身后拉了拉，眼神警惕得像守護(hù)領(lǐng)地的狼。
“林薇，你怎么來了？”陸知遙有些慌亂，下意識地看了哥哥一眼。
“我路過這里，”林薇的目光越過他，落在陸沉淵冰冷的臉上，笑容有些僵硬，“就順便……”
她的話音未落，就看見院子里那堆明顯焚燒過的灰燼，以及陸沉淵指尖未擦凈的黑灰。
空氣瞬間凝固。
林薇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什么，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將書塞給陸知遙：“那你先忙，我走了?！?/p>
“我送你。”陸知遙連忙說，轉(zhuǎn)身想走，卻被陸沉淵一把抓住手腕。
“不用?！标懗翜Y的聲音冷得像冰，“讓她自己走。”
林薇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勉強(qiáng)笑了笑：“沒關(guān)系，我自己走就好。”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
“哥！”陸知遙甩開他的手，有些生氣，“你為什么總是這樣？林薇只是來送書的！”
“送書需要挑這個時(shí)候？”陸沉淵的胸口劇烈起伏，“知遙，你能不能有點(diǎn)防備心？她剛才看那堆……的眼神……”
“那又怎么樣？！”陸知遙突然喊道，“難道我們要永遠(yuǎn)躲躲藏藏嗎？！”
這句話像投入湖面的巨石，在兩人之間激起滔天巨浪。
陸沉淵怔怔地看著他，少年的眼睛里布滿紅血絲，像是積壓了許久的委屈終于爆發(fā)。
“我受夠了！”陸知遙的聲音帶著哭腔，“受夠了偷偷摸摸，受夠了看媽臉色，受夠了連朋友上門都要提心吊膽！”
陸沉淵看著他顫抖的肩膀，心臟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扎著。
他想上前擁抱他，想告訴他“別怕，有哥在”，但話到嘴邊，卻只剩下沉重的嘆息。
就在這時(shí)，母親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穿著睡袍，頭發(fā)凌亂，眼下烏青一片，顯然也一夜未眠。她看了看院子里的灰燼，又看了看爭吵的兄弟倆，最終將目光落在陸沉淵身上。
“沉淵，”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你跟我來。”
陸沉淵心里一緊，跟著母親走進(jìn)房間。
陸知遙想跟進(jìn)去，卻被母親一個眼神制止了。
母親的房間里拉著厚重的窗簾，光線昏暗。
她走到書桌前，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陸沉淵面前。
信封上沒有郵票，只有一個熟悉的落款——是父親的筆跡。
“這是你爸昨天寄來的特快專遞，”母親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他知道了。”
陸沉淵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他怎么會……”
“怎么會知道？”母親笑了，笑聲里帶著無盡的疲憊，“你以為我們這個家，還有什么秘密可言嗎？
林薇的媽媽是我同事，昨天回家就打電話來問了，說看到你家兩個兒子在院子里燒東西，神情古怪……”
陸沉淵的心臟驟然收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
他想起林薇剛才看到灰燼時(shí)的眼神，想起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原來一切都早已暴露。
“你爸在信里說，”母親拿起信封，卻沒有拆開，“讓我?guī)銈內(nèi)ニ抢镒∫欢螘r(shí)間，他……想和你們談?wù)??！?/p>
“我不去！”陸沉淵想也沒想就拒絕了，“我和知遙哪里也不去！”
“由得你嗎？”母親的聲音陡然拔高，“陸沉淵，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為了這點(diǎn)……這點(diǎn)見不得人的感情，你要?dú)Я诉@個家嗎？！”
“這不是見不得人的感情！”陸沉淵猛地喊道，眼中燃燒著從未有過的火焰，“我對知遙的心意，和任何一份感情一樣真誠！”
“真誠？”母親指著窗外，“真誠到要把自己關(guān)在畫室畫弟弟？真誠到要燒掉所有畫稿來向我表決心？
陸沉淵，你醒醒吧！你們是親兄弟！這是刻在骨子里的血緣，永遠(yuǎn)也改變不了！”
“血緣又怎樣？”陸沉淵的聲音在發(fā)抖，卻異常堅(jiān)定，“難道血緣就能阻止我喜歡他嗎？就能阻止我想保護(hù)他嗎？”
母親看著兒子眼中執(zhí)拗的光芒，突然覺得一陣眩暈。
她扶著桌子，緩緩坐下，拿起那個未拆的信封，指尖用力到泛白。
“你爸明天就回來?！彼罱K說，聲音輕得像嘆息，“在他回來之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p>
陸沉淵看著桌上的信封，又看看母親疲憊的側(cè)臉，突然覺得一陣無力。
他轉(zhuǎn)身走出房間，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
陸知遙站在門口，焦急地看著他：“哥，媽跟你說什么了？”
陸沉淵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緊緊抱住了他。
少年的身體很溫暖，帶著陽光的味道，是他在這冰冷老宅里唯一的慰藉。
“知遙，”他埋首在弟弟頸窩，聲音艱澀，“爸爸……要回來了?！?/p>
陸知遙的身體猛地一僵。他知道父親的脾氣，也知道他對“規(guī)矩”的看重。
如果連父親也知道了……
他抬起頭，看著哥哥泛紅的眼眶，突然想起奶奶生前常說的一句話：“草燒不盡，根還在?！?/p>
“哥，別怕?！彼词直ё￡懗翜Y，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堅(jiān)定，“就算全世界都反對，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
秋風(fēng)穿過院子，吹起地上的灰燼，也吹開了母親未關(guān)嚴(yán)的窗戶。
書桌上的牛皮紙信封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像一只即將展翅的蝴蝶。
而在老宅的角落里，一株被灰燼覆蓋的小草，正從石縫中探出頭來，嫩綠的芽尖上掛著露珠，在灰暗的背景下，顯得格外耀眼。
焚心草已燃，但只要根還在，就總會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就像他們的感情，即使被全世界的火焰灼燒，只要彼此還握著對方的手，就永遠(yuǎn)不會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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