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箱的銅鎖在晨露里泛著潮光。張起靈蹲在箱前，正用軟布擦鎖芯里的銹，布上沾著點縫紉機油——是胖子補漁網(wǎng)剩下的，他總說“潤滑油通萬物”。鎖芯被擦得發(fā)亮?xí)r，“咔噠”一聲彈開，箱底露出個暗格，里面鋪著層褪色的藍布，裹著個巴掌大的木匣子。

“還有暗格？”吳邪湊過來，眼睛亮得像發(fā)現(xiàn)新礦脈的勘探員。木匣沒鎖，掀開蓋子，里面躺著卷泛黃的宣紙，展開來是幅手繪的小圖，畫的是座院子，院角有棵老槐樹，樹下擺著張石桌，桌上的茶壺正冒著熱氣，旁邊的小字寫著：“雨歇，與君分茶?！?/p>

“是這批注人的院子！”吳邪指著圖里的槐樹，“跟咱們院的老槐樹一模一樣，連分叉的樣子都像！”

張起靈的指尖在圖上的石桌邊緣碰了碰，那里畫著道細微的裂紋，像被重物砸過。他起身往院子里的石桌走，蹲下身摸了摸桌角——果然有道舊痕，形狀和圖上的裂紋嚴絲合縫，只是被歲月磨得淺了些。

“真的是這兒?！蔽颐堑篮?，像摸到了百年前的雨。圖上的茶壺旁，還畫著個小小的青銅爐，爐里插著根線香，煙圈畫得極淡，像剛飄起來就散了。

胖子從廚房端著豆?jié){出來，看見圖直咋舌：“這院子以前住的，怕不是跟咱們一伙的？都愛蹲院里喝茶，連石桌裂的地方都一樣！”他把豆?jié){往石桌上一放，碗底正好壓住那道舊痕，“你看，百年后的碗，還壓著當年的裂，這叫緣分！”

張起靈把木匣放回暗格，藍布被他疊得方方正正，和剛拿出來時一樣。他往樟木箱里鋪了層新曬的艾草，是昨天在巷口采的，舊書被重新碼好，《劍南詩稿》壓在最上面，露出來的頁角正好印著“一蓑煙雨任平生”。

“圖里的分茶，”他突然開口，目光落在吳邪剛泡的龍井上，“是宋代的點茶法，要用竹筅攪出白沫?！?/p>

胖子從里屋翻出個竹筅，是去年在安吉買的，竹絲細得像頭發(fā)，他總說“這玩意兒除了攪茶啥用沒有”。張起靈接過竹筅，往我碗里舀了勺熱茶，竹絲在茶湯里輕輕攪動，白沫漸漸浮起，堆成朵小小的桂花形狀，和圖上茶壺冒的熱氣呼應(yīng)著。

“厲害啊小哥！”胖子拍著大腿，“胖爺我攪了十年，最多攪出個疙瘩！”

吳邪把那幅小圖貼在樟木箱蓋內(nèi)側(cè)，用透明膠帶粘得嚴嚴實實。“這樣每次開箱子，就像看見百年前的人在跟咱們打招呼?！彼钢鴪D里的石桌，“你看這畫里的人，沒畫臉，卻像能看見他們坐在這兒分茶的樣子，跟咱們現(xiàn)在一模一樣?！?/p>

張起靈攪完茶，把竹筅遞給我，掌心的溫度順著竹柄傳過來?！澳阍囋嚒！彼f，指尖在我手背輕輕按了按，教我調(diào)整握筅的角度，“手腕要松。”

白沫在我手里歪歪扭扭地堆著，像朵沒開全的花苞。張起靈的手覆上來，帶著我的手慢慢攪，竹絲在茶湯里劃出圓融的弧線，花苞漸漸舒展開，真的像朵桂花了。他的呼吸落在我耳后，帶著點艾草的清苦，攪得我耳根有點燙。

“成了！”胖子舉著我的“桂花”拍照，“這叫‘古今同框’，得存進相冊，跟上次錢塘江的照片放一塊兒。”

午后變天，雨絲斜斜地織進院子，打在樟木箱上，發(fā)出沙沙的響。張起靈把曬在竹匾里的舊書往屋檐下搬，《花間集》的綾羅封面被雨絲打濕，纏枝蓮紋反而更清晰了，像剛被水洗過的繡品。

吳邪在石桌上擺開茶具，學(xué)著圖里的樣子分茶?！澳憧催@雨，”他往我杯里添了點熱水，“跟圖上寫的‘雨歇分茶’多配，就是咱們這兒是‘雨中來茶’?！?/p>

張起靈蹲在樟木箱旁，把那幅小圖折好，放回木匣的暗格。他在暗格里墊了張新的藍布——是用他自己的舊襯衫剪的，布角還留著補過的針腳?！斑@樣不會潮?！彼f，聲音里帶著點雨的濕潤。

胖子在廚房燉著蘿卜排骨湯，香味混著雨氣飄出來，勾得人肚子直叫?！芭譅?shù)臏苤伟俨?！”他端著鍋出來時，褲腳沾著泥，是去后院拔蘿卜濺的，“雨天喝口熱湯，比圖上的分茶還舒坦！”

雨越下越大，敲得老槐樹的葉子噼啪響。我們圍坐在石桌旁，湯碗里的熱氣模糊了眼鏡片，張起靈的藍布衫被雨絲濺得發(fā)潮，卻依舊坐得筆直，手里捏著那根攪茶的竹筅，偶爾轉(zhuǎn)動著，竹絲上的水珠滴進湯碗，漾開小小的圈。

我看著樟木箱蓋內(nèi)側(cè)的小圖，畫里的人在雨歇時分茶，我們在雨中來湯，隔著百年時光，卻守著同一片院子，同一張石桌，連雨打樹葉的聲音，都像從圖里飄出來的。

張起靈突然往我碗里夾了塊排骨，肉燉得酥爛，一抿就化。他沒說話，但我知道，這雨天的湯，這百年前的圖，這身邊的人，都是時光給的禮物——不用轟轟烈烈，只要這樣坐著，聽著雨，喝著湯，就很好。

暮色漫進院子時，雨停了。

雨停時，夕陽把老槐樹的影子拉得老長，樹底下積了攤水，映著樟木箱的銅鎖，像塊碎掉的鏡子。張起靈蹲在樹旁，手里捏著把修枝剪——是去年從五金店買的，刃口磨得發(fā)亮，他總在雨后修枝，說“濕枝易腐”。

“這根杈子得剪了?！彼钢嵬崤づさ膫?cè)枝，枝椏上還掛著片斷葉，是被剛才的雨打落的，“擋著窗戶了。”

剪刀開合時發(fā)出“咔嗒”聲，側(cè)枝應(yīng)聲而落，斷面滲出點樹汁，黏在剪刃上，像淌了點綠淚。張起靈用布擦了擦刃口，把斷枝扔進竹筐，動作輕得像在處理易碎的瓷器——他總這樣，對草木也帶著幾分珍重。

吳邪蹲在樟木箱前翻書，突然從《漱玉詞》里抖落出張紙條，不是信箋，是張極薄的桑皮紙，上面用炭筆寫著：“槐花落硯，墨香帶甜，可染素箋?！弊舟E比批注潦草些，像隨手記的。

“槐花落硯？”他撿起片落在石桌上的槐花，往硯臺里一扔，“咱們試試？”

胖子正往陶甕里加新采的槐花，聽見這話直擺手：“別禍禍墨！胖爺剛磨的墨，要寫春聯(lián)用的！”他轉(zhuǎn)身卻又拎來個空硯臺，“用這個，去年磨禿的，正好當試驗品?！?/p>

張起靈把斷枝歸攏好，過來時手里多了個小篩子，篩底鋪著層剛撿的槐花瓣，金黃金黃的，沾著雨珠，像撒了把碎糖。他往空硯臺里倒了點清水，捏了把槐花放進去，用墨錠慢慢碾，花瓣在墨汁里慢慢化開，把水染成了淡綠，果然飄著點甜香。

“成了！”吳邪抽了張素箋，沾著槐花墨寫了個“安”字，字跡邊緣泛著淺黃，像裹了層花香，“比普通墨多了點活氣?！?/p>

張起靈的目光落在“安”字上，突然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回來時手里拿著本空白冊頁，是他前幾天裁的宣紙裝訂的，封面用桐油刷過，防水?！鞍堰@些都記下來?！彼褍皂撏鶇切懊媲巴屏送?，“批注、信箋、槐花落硯……都寫上?！?/p>

胖子湊過來看熱鬧，不小心把槐花墨碰灑了點，濺在張起靈的藍布衫上，暈出朵小小的綠花?！皩Σ蛔Σ蛔?！”他慌忙去擦，卻被張起靈按住手——他正用指尖蘸著那點墨，往冊頁的扉頁上畫了朵槐花，線條簡練，卻透著股靈動，像剛從樹上落下來的。

“這樣就不浪費了?！彼f，聲音里帶著點樹汁的清苦。

我蹲在樹旁撿槐花，花瓣沾了點泥，卻依舊香得人發(fā)暈。張起靈過來時，手里拿著塊細砂紙，蹲下來幫我擦花瓣上的泥，動作輕得像在拂去落在我發(fā)上的雨珠。“干凈了?！彼巡梁玫幕被ǚ胚M我手心，掌心的溫度混著花香，暖得像揣了個小太陽。

傍晚燒晚飯時，胖子用槐花瓣蒸了窩窩頭，面里摻了點玉米面，黃澄澄的，像塊塊小月亮?！斑@叫‘槐花憶舊’，”他往我碗里放了塊，“就著中午的排骨湯，絕配！”

吳邪在燈下補那本冊頁，把“槐花落硯”的法子抄在“桂花釀糕”旁邊，字跡被燈光映得發(fā)暖。張起靈坐在他旁邊，用細麻繩把下午剪的槐枝捆成束，要拿去給李阿婆——她總說“槐枝熏臘肉，香得能招蝴蝶”。

“你看這冊頁，”吳邪翻到扉頁，張起靈畫的槐花在燈下泛著淺綠，“像本時光賬本，記著咱們撿的槐花、釀的酒、修的書，還有……”他突然笑出聲，“小哥剪的枝?！?/p>

張起靈的指尖在槐枝上頓了頓，沒說話，卻往我碗里多放了塊窩窩頭，面里的槐花粘在他指尖，他沒擦掉，反而往我嘴角蹭了蹭，甜香混著面的暖，在舌尖慢慢化開。

夜風掠過老槐樹，落了幾片花瓣在樟木箱上，像給銅鎖戴了串小項鏈。我摸著口袋里張起靈塞的槐花，花瓣已經(jīng)半干，卻還帶著點濕香，像把剛才的雨、此刻的暖，都藏進了褶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