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像熔化的金子,帶著初秋特有的干烈,傾瀉在報到的長龍與喧囂的迎新大廳里??諝怵こ砣缑塾?,蒸騰著油墨、汗水、新書本的氣息,以及上千個年輕靈魂初次相遇的鼓噪嗡鳴。
夏沫隱在隊列中,像一枚被遺忘的貝殼。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濡濕,黏膩地貼在鬢角。她低下頭,視線緊緊鎖住自己磨舊的帆布鞋尖,仿佛這雙鞋是唯一熟悉的錨點(diǎn)?!案咭黄甙唷哪!泵直粺o聲地咀嚼,帶著一絲疏離與惶惑,沉甸甸壓在舌尖。
就在她即將被隊伍推向報到臺時——
“喵嗚——?。?!”
一聲撕裂肺腑般的哀鳴,尖銳地刺破了鼎沸人聲!
幾乎同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被強(qiáng)力磁石吸附向大廳側(cè)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那棵須得數(shù)人合抱、冠蓋如金云的百年銀杏下,一只幼小的虎斑貓深陷絕境——它的一只后腿被死死卡在古樹粗礪表皮間一道幽深的黑色裂縫里!小身體被倒吊著,懸在半空徒勞地蹬踹掙扎,凄厲的叫聲仿佛能扎透玻璃。
人群嘩然如沸水,涌向窗邊?!疤彀?!”“卡住了!”“怎么救?”焦急與無措在空氣中蔓延。
啪!
一聲清晰的輕響。并非玻璃碎裂,而是有人動作干脆利落地拉開了沉重窗戶的插銷!那扇分隔喧囂與危機(jī)的巨大窗扇被猛地推開,帶著鐵藝摩擦的澀響。
一陣干爽的風(fēng)帶著初秋特有的草木氣息猛地灌入。
下一秒,一個身著嶄新藍(lán)白校服的身影已如獵豹般敏捷地單手撐上了近人高的窗臺!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滯澀。他毫不猶豫地探身出去,穩(wěn)穩(wěn)攀住了窗外虬結(jié)的銀杏枝干。濃密的扇形葉片篩漏下碎金般跳動的陽光,在他寬闊的肩頭、汗?jié)竦念~發(fā)和專注的側(cè)臉上跳躍流淌。
世界仿佛靜音。大廳里的所有喧囂:低語、驚呼、老師的詢問、翻動紙張的聲音……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窗外的風(fēng)掠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幼貓絕望的嗚咽。
少年的動作在靠近小貓時變得不可思議的輕柔。他微微傾身,溫煦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有些模糊,卻帶著奇異的安定力量“噓……乖,別亂動……相信我……”
時間凝滯。他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穩(wěn)定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傷痛的源頭。指尖輕輕捻動一個極其細(xì)微的角度,仿佛在撥弄一片易碎的琉璃。
“咔噠……”
細(xì)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輕響。
幾乎是那解脫聲響起的剎那,少年迅疾又輕柔地將那團(tuán)癱軟溫?zé)岬男∩麄€攏入掌心,緊緊護(hù)在臂彎處,如同捧起一枚失落的星。整個過程不過須臾。
他沒有回頭,帶著他的“戰(zhàn)利品”,攀著樹干,靈活地落回窗內(nèi)堅實(shí)的瓷磚地面。動作輕盈穩(wěn)健。大廳里靜得仿佛只能聽到塵埃落下的聲音。所有人都屏息看著少年利落地落地,毫不停歇地大步流星穿過擠在窗邊的人群,徑直走到墻邊那片遠(yuǎn)離人潮的綠植角落。他蹲下身,極其緩慢地將瑟瑟發(fā)抖的小貓放在柔軟的地毯般草皮上,又順手輕拂了下小家伙濡濕的背毛。做完這一切,他才直起身,拍了拍校服上沾到的些許塵土和草屑。
那一刻,窗外大片的銀杏葉恰被一陣風(fēng)驚起,金色的葉片如同無聲的雨瀑,洋洋灑灑地穿過敞開的窗口,被廳內(nèi)頂燈的光柱切割得璀璨迷離,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落在他肩上、發(fā)梢。他置身于這片輝煌的、無聲的金色落雨之中,周身仿佛鍍上了一層神性的光暈,連輪廓都因光線的折射而略顯朦朧。
時間在他轉(zhuǎn)身走向報到處時重新流動。
“高一七班——”報到老師洪亮的聲音帶著一絲事務(wù)性的催促,在這片被奇跡短暫定格的寂靜后響起,“下一個!高一七班——莫緩!”
那兩個字——“莫緩”——如同被精確擲出的兩顆滾燙鉛彈,裹挾著窗外呼嘯的日光、漫天紛飛的金葉、少年身上未曾散去的草木氣息與那份不容置疑的生命熱度,沉重而精準(zhǔn)地,轟然砸進(jìn)夏沫毫無防備的心窩!
咚!咚!咚!心臟在胸腔里猛烈失控地搏動,帶著近乎疼痛的力度,震得耳膜轟鳴。一股陌生的、滾燙的洪流自尾椎骨炸裂般直沖頭頂,眼前有一瞬絢爛的白光閃過。
名叫莫緩的少年(名字與身影在這一刻完美縫合)徑直走到報到桌前。他剛完成的那場小小的奇跡,似乎并未在他眉宇間留下多少痕跡。陽光的碎屑落在他濃密的眼睫上,映得那雙眼睛格外清澈明亮。就在他低頭準(zhǔn)備遞證的剎那,或許是那尚未完全收斂的銳氣與暖流,又或許是冥冥中的牽引,他倏然側(cè)過臉,目光穿透晃動的人影和迷離的光塵,無比精準(zhǔn)地、直直地撞上了角落那道尚未來得及從靈魂震顫中回神的目光——夏沫的視線。
四目猝然相對。
少年眼底的笑意還未完全消散,那份坦蕩的、因完成救助而自然流露的溫和與明亮,像一束不帶任何預(yù)謀的強(qiáng)光,毫無阻礙地穿透層層怯懦與混沌,猛地刺入夏沫緊縮的心臟。那笑意是真實(shí)的、帶著溫度的、屬于陽光穿過金葉間隙的自然流露,像劈開陰霾的第一縷風(fēng)。
夏沫感覺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又瞬間炸開。她忘了低頭,忘了藏匿,甚至忘了呼吸。周遭鼎沸的人聲模糊成一片無意義的喧囂背景。她僵直地站在那里,被那片兜頭而下的金色光雨、被那個名字、被那道毫無保留直接撞入心魄的目光,釘在了原地。
那一刻,整個喧囂的世界,仿佛驟然縮小,只剩下窗外的銀杏雨、報到處前站立的少年,和角落里因一個名字、一次對望而靈魂震顫、動彈不得的她。
—— 那是命運(yùn)擲來的第一顆金色骰子,在她心中漾開了無法磨滅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