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像一場灰色的潮汐，猝不及防地席卷了高二期末的校園。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頑固地塞滿走廊，粘稠地附著在冰冷的瓷磚壁上。咳嗽聲此起彼伏，是虛弱而破碎的回響。冬日的陽光艱難地穿過蒙塵的玻璃窗，落在教室水磨石地面時(shí)，只剩下幾片稀薄、搖晃、全無暖意的慘淡光斑，反而襯得空氣更加清冷滯重。

夏沫推開虛掩的后門，一股混合著塵埃、消毒水和隱隱的草藥苦澀的氣味撲面而來，冰冷地鉆入鼻腔。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放輕腳步走向自己靠門的座位。視線習(xí)慣性地掠過斜前方那片區(qū)域時(shí)，心臟猛地向下沉墜——那個(gè)座位空了。徹徹底底地空了。

不再是課間的短暫離席。深色的木質(zhì)椅子被隨意地拖離桌邊，椅背上一條深藍(lán)圍巾垂著，在昏沉的光線下像一道凝固的、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傷疤。稀薄的陽光恰好打在那張紅漆剝蝕的舊課桌上，桌面刺眼的反光下，幾份攤開的空白試卷、邊緣凌亂卷起的練習(xí)冊，無聲地訴說著主人的倉促離別和長久的缺席。那份絕對的、空蕩蕩的沉寂，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夏沫胸口，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滯澀。

“沫沫？”旁邊陳晨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壓得極低，“你再不來，我們都以為你也淪陷了！”她用筆桿朝那個(gè)空位努了努，“看見沒？連莫大學(xué)神都栽了，高燒不退，聽說家里都急得上火……”

“……嗯。”夏沫猛地垂下眼，濃密的睫毛迅速遮掩住驟然收縮的瞳孔。喉嚨干澀發(fā)緊，她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假裝整理抽屜里堆疊的書本。指尖觸碰冰涼的紙張，卻帶著一種陌生的僵硬，鉛筆盒不慎撞在桌沿，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在過分安靜的空氣里顯得突兀刺耳。

放學(xué)的鈴聲沉重悠長，拖著疲憊的尾音。教室里彌漫著一種解凍般的低氣壓，疲憊的交頭接耳、收拾書本的摩擦聲、斷續(xù)的咳嗽混雜成一片模糊的聲浪。夏沫緩慢起身，走到教室后門旁的衛(wèi)生角，拿起潮濕冰冷的抹布和缺了硬毛的掃帚。值日。

人聲如退潮般散盡，留下被暮色迅速侵蝕的冰冷寂靜。窗外，北風(fēng)呼嘯著拍打老舊的窗框，發(fā)出嗚嗚的嗚咽。日光愈發(fā)慘淡，暗影從墻角、桌椅腿下向上無聲爬升，貪婪地吞噬著空間里的光線。

她擦拭桌面，冰涼的濕布抹過一道又一道重復(fù)的軌跡。目光卻一次次地失焦、漂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片越來越深的幽暗空域。那片區(qū)域像帶著某種磁力，每一次短暫觸碰都讓她的心沉陷一點(diǎn)。動作愈發(fā)緩慢、凝滯，最終完全停滯。濕漉漉的抹布何時(shí)滑落在地也渾然不覺，死寂冰涼的水漸漸淹沒了她的知覺。

一個(gè)念頭毫無征兆地、帶著近乎野蠻的鼓噪，猛烈沖撞進(jìn)她混沌的腦海。

鬼使神差地，她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腳步虛浮地離開自己的座位，穿過幾張橫斜的椅子，靠近了那虛空的核心——莫緩的課桌旁。

寒氣似乎更重了。指尖無意識地?fù)徇^冰冷的桌面——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被他的體溫捂暖的地方，如今落滿細(xì)微的粉塵，顆粒粗糙而冰冷。心跳聲在巨大的空寂里擂動，沉悶地撞擊著自己的耳膜。

手指摸索到那冰涼光滑的木質(zhì)把手。

吱——呀——

一聲尖銳、老朽木器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驟然撕裂了絕對的靜默！聲音在四壁間彈跳、放大，尖銳得讓她自己都打了個(gè)哆嗦！她驟然屏住呼吸。

心跳如狂奔的野馬！她如同揭開深淵邊緣的封印，猛地拉開抽屜！

幽深的空間：幾支筆芯外露、染滿墨跡的短禿鉛筆，幾塊風(fēng)化龜裂成黑色碎石的橡皮頭，一本厚重藍(lán)殼、卷了邊的物理習(xí)題冊壓在深處。幾張對折整齊的答題卡，在最上層只露出方正的硬紙邊角。

視線倏地凝固！

最上面那張淡綠色硬質(zhì)卡片的正面，印刷體的名字與黑白條形碼清晰銳利——莫緩！

瞬間！

全身血液瘋狂倒涌，在頭顱中轟然炸開！

指尖在觸碰到冰涼的卡片表面時(shí)，卻感到一股灼燙直刺掌心！

理智的堤壩徹底崩毀！

那只冰冷汗?jié)竦氖郑圆豢伤甲h的速度和孤絕的狠勁，猛獸般攫取了那張薄薄的卡片！

鉻印！

掌心傳來堅(jiān)硬的棱角和卡片自帶的冷意，卻被那兩個(gè)字燙得刺痛神經(jīng)！強(qiáng)烈的羞恥和一種詭異的刺激感像兩條冰冷滑膩的毒蛇瞬間絞緊心臟！

她甚至不敢低頭！

狠狠攥緊！指節(jié)慘白！

另一只手如同溺水者般，胡亂地抓住椅背上的書包帶子！

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銳響！

她像個(gè)突然失控的牽線木偶，猛地撞開身邊的座椅，書包被狼狽地拖拽著，倉惶地?fù)涑龊箝T！一頭扎進(jìn)昏暗冰涼的樓道！

腳步聲沉重、破碎、毫無章法地砸在水泥樓梯上！咚！咚！咚！每一次踏響都在巨大的回音中震蕩、錘擊著她自己的心臟！那回聲如影隨形，尖刻地嘲笑著她的瘋狂！

一頭沖出冰冷的側(cè)門！刺骨的寒風(fēng)裹挾塵土利刃般穿透衣衫！這暴烈的冰冷讓她奔跑的身影猛地踉蹌，停在懸掛枯藤的舊門廊下。她彎腰，手死死按住狂跳欲裂的心臟，大口大口倒抽冷氣，冰冷的空氣激得她撕心裂肺地咳嗽嗆咳，嗆出冰涼的淚水。緊攥的右拳指節(jié)僵白，掌心深處，卡片堅(jiān)硬的棱角硌出的深痕帶來尖銳持續(xù)的痛楚——這疼痛殘忍地印證著那瘋狂時(shí)刻的真實(shí)。

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巨大的抗拒，攤開汗?jié)竦氖终啤?/p>

那張淡綠色卡片蜷縮在掌心，像個(gè)失血的幽靈?？ㄆ?，覆膜上反射著教學(xué)樓窗口漏下的慘淡微光，清晰地灼燒著她的瞳孔——姓名：莫緩。冷硬的字體下，是班級、學(xué)號……無可辯駁的物證。

僅僅幾秒鐘！

巖漿般滾燙的羞恥和強(qiáng)烈的厭惡轟然將她淹沒！她猛地閉上滾燙的眼睛，仿佛要隔絕那名字的灼燒！

帶著一股兇狠的勁，她將卡片猛地塞進(jìn)外套最里層的口袋，緊貼著冰涼發(fā)顫的身體！冰冷的手指隔著布料，在那微微鼓起的地方死死壓了幾下，確認(rèn)它被徹底吞沒于黑暗的布匹深淵。然后，才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挪入歸家的人流，將自己渺小的身影沉入城市冷漠升起的萬家燈火里。

深夜。濃墨般沉寂的夜沉沉壓下。唯有書桌一角，昏黃的臺燈像一座孤島，在攤開的墨綠硬皮筆記本光滑紙面上，執(zhí)拗地?fù)伍_一小圈脆弱的光暈。光暈邊緣模糊，勾勒出少女伏案低垂的、被巨大陰影覆蓋的輪廓。

夏沫的筆尖飽蘸濃墨，懸停在紙頁上方，長久地凝固，如同畏懼著即將流瀉的黑暗潮水。終于，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落在紙上：

“……莫緩：教室空蕩得像個(gè)巨大的、挖空的殼……你的座位那里聚著一潭最深最冷的陰影……陽光……陽光只夠得著桌角……光斑搖晃，像快熄滅的火……空空落落的感覺，心像是被挖走了…從未見那位置空這么久……像一幅畫被野蠻地撕掉……燒退了嗎？……是不是還很難受？……”

筆跡在紙頁上顫抖、拖曳，似溺水者的掙扎。字句凌亂扭曲，前言不搭后語，字與字間斷裂，留下粗重的墨點(diǎn)或劃傷的痕跡。這非文字，是自心腔深處被恐懼與無望擠壓后溢出的污濁冰水，是惶恐掛礙的無從排遣。筆尖在句行間游移反復(fù)，如與那些赤裸的軟弱搏斗。

她想將這滿紙的囈語徹底撕碎抹去，指尖緊攥紙緣，關(guān)節(jié)繃得死白，薄脆的紙張發(fā)出呻吟般的細(xì)微咯響。最終，只狠狠涂抹掉幾個(gè)泄露過多的字眼，那處頓成狼藉污跡一片的廢墟。仿佛如此便能掩蓋那深處的呼喊。

墨跡在頁腳最深的角落凝聚，凝成兩個(gè)微如塵埃、卻力透紙背的漢字：莫收.

筆尖劃破了紙面纖維，留下細(xì)小的傷口。兩個(gè)字是冰冷的判詞，是絕望澆筑的界碑。將這一頁所有卑微的乞求、所有不敢出口的奢望、所有軟弱的痕跡，連同那個(gè)被竊取的名字所勾連的全部幻夢，暴戾地放逐至——永寂之地。打入一片永不回音的真空死境。

高二伊始，學(xué)習(xí)山傾下壓。班主任班會板著臉宣布：每人借閱三本圖書館推薦書目寫報(bào)告。圖書館，那座灰撲撲的獨(dú)立舊樓在記憶里像廢棄燈塔，此刻人潮涌入霉味通道。

“簡直古墓派！”陳晨抱怨。光線如稀釋淡茶。夏沫目光定在角落深棕高柜——詞典工具架，每一層隔板深幽如通向荒蕪空間。她靠近最里一格，指尖拂過厚重詞典粗糙封皮的浮塵。《康熙字典》，巨大暗色身軀壓著塵封的同伴。她稍用力，沉重的書被移開，露出后面狹窄黑暗空隙。

一絲攜霉味的冷氣滲出縫口。窄深如通向無望航道的鎖眼。

這個(gè)深冷的角落只容納靜默本身，及她無人接收的秘密。

另一個(gè)值日傍晚，夕陽已沉入遠(yuǎn)樓背后。夏沫立在窗旁，手指死死塞在校服口袋中，那里面有揉皺紙片寫滿隱秘心事。她想遞出去。

腳步聲清晰沉穩(wěn)地近了！心跳如脫韁撞出胸膛！勇氣漲到?jīng)Q堤邊緣！她猛地轉(zhuǎn)身要將紙片遞出！

人影轉(zhuǎn)進(jìn)門框——物理課代表抱著一摞作業(yè)本疑惑：“夏沫？還沒走？”

勇氣如泡沫炸裂！寒流席卷全身！“馬上！”夏沫急促低頭抓起書包狼狽逃入昏黑走廊盡頭。

深夜臺燈又亮。新一頁紙上字跡顫抖著：“……莫緩：以為走廊腳步聲是你……想塞給你廢紙，真瘋……沒人能看見這里?！彼龑⒓埰瑢φ?、再折，縮成極小方塊。

第二天午休空寂。圖書館靜得聽見塵埃舞動。夏沫溜到詞典架前，屏息抽離厚重《康熙字典》。“嘎吱”舊書呻吟聲驚心動魄！冰冷霉味塵埃撲面而來。她將小小紙方塊輕輕放入那后面幽暗冰冷的空間深處。像朝無底黑洞投下一個(gè)漂流瓶。

書架合攏，吞噬一切光。

她沒有署名。這本是單向航程。她沒有署名。這本是單向航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