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輪轂碾過鐵軌接縫的轟鳴,不知疲倦地敲打著耳膜。窗外,北方的青灰山巒早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浸在水汽里的綠。稻田如碎鏡般倒映著鉛灰色的天光,池塘的水滿溢得似乎要漫上鐵軌??諝怵ぴ谄つw上,像一層無形的保鮮膜,裹得人喘不過氣。
夏沫靠窗坐著,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視野里的一切都被南方特有的、飽含水分的空氣浸潤得模糊不清。手里緊緊攥著的,是那本封皮磨損的《海子詩集》——北行告別時唯一主動塞進背包的書。指尖劃過封面上那個沉默佇立的詩人剪影,卻感覺不到一點往日的慰藉。這書頁間曾藏著她以為的、可能的回應線索,如今只剩下一個冰冷的象征。它和她一樣,被連根拔起,扔進了這片濕漉漉的陌生土壤。
臨海大學城車站到了。一股比火車里更甚百倍的潮濕熱浪瞬間裹挾了她,混雜著海水腥咸、人群汗氣、不遠處快餐店油炸食品的油膩味道,以及一種……似乎是無數(shù)植物在悶熱里加速腐敗的氣息。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笨拙地隨著人潮挪動,汗珠迅速從鬢角、脖頸滲出,滲進新買的、并不十分合身的棉布裙里。
校園比她想象的要擁擠。高大的棕櫚樹伸展著寬大而略顯黯淡的葉子,樹下是密密麻麻步履匆匆的人。操場上,一群皮膚曬成古銅色的男生在踢球,汗水在陽光下亮得刺眼,伴隨著短促有力的叫喊,那是與北方校園完全不同的、帶著海風般粗糲和直白的活力。夏沫下意識地攏了攏垂在肩頭的幾縷發(fā)絲,目光掠過那些張揚陌生的面孔,只覺得格格不入。這里的熱情,像這潮濕的空氣一樣,濃得化不開,卻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臨時宿舍在頂樓西側。狹窄昏暗的樓道里堆滿了其他學生的行李雜物。爬上六樓,已是氣喘吁吁。推開漆成淡綠色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新家具油漆、樟腦丸和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濃郁得讓她瞬間想屏住呼吸。宿舍里已經(jīng)有人在了。兩個同省的女生正嘰嘰喳喳地討論著家鄉(xiāng)的小吃,語速飛快,帶著夏沫完全聽不懂的、婉轉曲折的方言尾音。她們看到夏沫,熱情地打了個招呼:“哈嘍,你也是這屋的吧?快進來!”
夏沫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小聲回應:“謝謝。”她的舌頭有點僵硬。
簡單地安置好行李,行李箱里那厚厚的幾本專業(yè)書籍,還有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秋裝,在這個依然酷熱的九月末顯得不合時宜又沉重。南方的一切都在顛覆她的認知。
軍訓第一天,天空依舊是那種灰白色,如同吸飽了水分的棉絮,沉沉地墜著。寬大的迷彩服套在身上,布料粗糙厚重,迅速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每一次抬手、轉身都伴隨著布料的摩擦和濕黏感。教官的指令在空曠的大操場上回蕩,混著海風送來的黏膩感。汗水淌進眼睛,帶著辛辣的刺痛,讓她視線模糊。周圍的同學小聲抱怨著濕熱,或是新奇地打量著陌生的校園。
夏沫沉默著,身體機械地做出每一個動作。她的思緒卻像窗上凝了水汽的玻璃,朦朧一片。眼前晃過的不再是嚴厲的教官,而是暴雨傾盆的昏暗雨巷,是水洼里那一抹絕望的淡藍。汗水蒸騰起的模糊視野里,她仿佛又看到了莫緩離去的背影,那么決絕,連一個眼神都吝于施舍。心臟像是被浸泡在酸澀的海水里,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深處某個尚未結痂的傷口,又冷又痛。
“嘿,同學,你還好吧?臉好白?!迸赃呉粋€扎著馬尾、眼睛很亮的女孩碰了碰她的胳膊,壓低聲音問。
夏沫猛地回神,茫然地看了對方一眼,才遲鈍地搖了搖頭:“……沒事,有點熱?!彼穆曇舾蓾硢 ?/p>
午休時間短暫。食堂人聲鼎沸,濃油赤醬的南方菜式散發(fā)出強烈的氣味。夏沫沒什么胃口,只打了一碗綠豆湯。湯水寡淡微甜,冰鎮(zhèn)的觸感滑過喉嚨,帶來片刻虛假的涼意,卻無法驅散體內(nèi)沉積的寒意。她端著碗,坐在喧鬧的角落,耳朵里灌滿四面八方陌生的談笑,每一個聲音都像隔著一層水膜,遙遠而不真切。熱鬧是他們的。她只感覺到一種置身汪洋的孤獨,無邊無際。
夜晚降臨,炎熱并未散去多少。宿舍陽臺的頂燈壞了,散發(fā)著茍延殘喘的微光。夏沫獨自站在昏暗逼仄的水泥陽臺上。白天軍訓被汗水反復浸透的迷彩服,此刻濕漉漉、沉甸甸地掛在鐵絲繩上,在幾乎凝滯的空氣里紋絲不動。遠處城市的光暈在濕潤的空氣中彌散開,染出一片混沌模糊的紅黃??諝庹吵淼萌缤痰哪z質(zhì),吸進肺里都帶著阻力。
天氣預報軟件上,一個藍色的臺風圖標格外刺眼,顯示它的軌跡正朝著這片臨海之地緩慢移動。下方標注著三個字:“‘風神’路徑未定?!?/p>
夏沫的目光穿過晾衣繩上滴水的衣服縫隙,望向漆黑一片的海的方向??床灰姷暮oL夾雜著更重的咸腥味撲面而來,撩動她額角汗?jié)竦乃榘l(fā)。她抱著手臂,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這片土地的潮濕與不安。身體像一塊無法擰干的海綿,沉甸甸地吸納著這黏膩水汽帶來的冰冷——那是一種從內(nèi)到外都被剝光、赤條條暴露在陌生狂潮之前的脆弱感。
她微微蜷起手指。行李箱深處,那疊曾經(jīng)過度珍視、寫滿了心事的信紙,即使隔著箱子,仿佛也在無聲地滋長著新的霉斑。就像她沉入谷底的心緒,在這片海港城的水汽里,發(fā)酵,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