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風裹挾著細碎的冰晶，敲打著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北城的夜色被霓虹切割，摩天樓宇的輪廓在漫天飛雪中顯得模糊而堅硬，像一塊塊冰冷的巨碑矗立。城市之光璀璨，卻透不穿厚厚的鉛灰色云層。

莫緩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的威士忌只余淺淺一痕琥珀色，映著窗外迷離的燈影。他剛從一場長達八小時的生死攸關(guān)的談判中抽身而出，喉嚨干澀，太陽穴隱隱作痛。深灰色羊絨大衣搭在旁邊的椅背上，身上那件挺括但難掩疲憊的白色襯衫領(lǐng)口微敞，眉頭緊鎖，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玻璃桌面。

公司剛拿到第一輪大額融資，擴張在即，卻被對手釜底抽薪，曝出核心算法可能存在漏洞的消息。一連三天，投資人、客戶的質(zhì)疑、媒體的隱晦試探如同這窗外的風雪，無孔不入。他像一個緊繃到極點的陀螺，靠著絕對的理智和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在風暴中心勉強維持著平衡。此刻的片刻獨處，不是為了放松，而是為了將腦中紛亂的數(shù)據(jù)和策略進行最后一次冷酷的梳理。

“一杯溫水，謝謝?！彼质疽夥?wù)生，聲音帶著明顯的沙啞，是談判過度透支后的疲憊。

溫熱的玻璃杯剛放下，一個略帶遲疑的聲音從側(cè)后方響起。

“莫緩？……真的是你？”

莫緩循聲側(cè)過頭。

視線穿過幾叢精美的綠植和幾組低聲交談的商務(wù)人士，落在一個穿著駝色羊絨大衣、圍著米白圍巾的年輕女子身上。妝容精致，長發(fā)挽起，眉目依稀還是多年前的樣子。是許琳，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學，大學校友，也是當年那張引起夏莫巨大誤解的“緋聞?wù)掌敝鹘恰?/p>

“許琳？”莫緩站起身，略一點頭，禮節(jié)性地指了指對面的座位，“好久不見。”

“真的是你！”許琳有些驚喜地坐下來，脫下大衣搭好，笑容明媚。與莫緩眉眼間的疲憊相比，她顯得輕松愜意許多?！昂们砂?！我陪老板過來參加個行業(yè)峰會，剛結(jié)束應(yīng)酬。遠遠看著就覺得像，沒想到真是老同學。你可真是……”

她頓了一下，目光快速掃過莫緩稍顯緊繃的輪廓和桌上攤開的平板電腦屏幕（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代碼和圖表），“……更鋒芒畢露了，而且，看著壓力不??？”她語氣帶著善意的調(diào)侃。

“還好，剛處理了點公司的事。”莫緩端起溫水喝了一口，無意多談。北城冬天的寒霜似乎并未只存在于窗外，也凝結(jié)在他周身的氣場里，形成一層無形的屏障。

許琳沒介意他的冷淡，兀自感嘆：“時間過得真快，畢業(yè)都五年多了吧？你現(xiàn)在可是校友圈里的傳奇人物了。聽說公司做得很大？”

“剛起步?！蹦徎卮鸬煤芎喡?，目光似乎又落回平板屏幕的一角。

許琳似乎想起了什么，話題自然而然拐到了過去：“說起來，咱們那個畢業(yè)旅行，現(xiàn)在想想還挺有意思的。海邊那幾天，一群人心無旁騖地瘋玩，真難得?！彼χ貞?，“記得我玩帆板還差點掉海里，是你把我拽上來的？那張照片……對，那張照片還被發(fā)到校友群里了呢，拍得我倆跟演偶像劇似的?！?/p>

“照片”這個詞像一根無形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莫緩記憶深處某個早已塵封、卻始終未能真正愈合的區(qū)域。他的指尖微微一頓，幾乎是下意識地抬眸，目光銳利地看向許琳：“什么照片？”

許琳被這突然銳化的語氣弄得一怔，隨即失笑：“干嘛這么嚴肅？就當年畢業(yè)旅行那張啊，被周振峰拍的。我在快艇上踉蹌了一下，你正好在旁邊扶了一把，角度抓得很微妙，看上去很像在……嗯，擁抱？后來不知道誰發(fā)到校友群里了。那段時間好像還傳過一陣子咱倆的八卦呢，不過也就大家起哄玩玩，很快就散了?！彼辉谝獾財[擺手，以為莫緩是不喜歡被編排緋聞。

然而莫緩的表情并未因為她的解釋而緩和。窗外的雪花似乎更密集了，旋轉(zhuǎn)著撞在玻璃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畢業(yè)旅行……海邊……周振峰拍的……校友群……

記憶的閘門被強行撬開。

他清晰地回想起那個混亂的場景：快艇顛簸，海浪飛濺，穿著泳衣的許琳尖叫著失去平衡，他只是出于本能和近便伸手撐了她手臂一把，讓她站穩(wěn)。整個過程大概只有半秒?？焱яR達轟鳴，周圍是同學們的哄笑聲和尖叫聲。按下快門的瞬間？

他從未留意過，也從未關(guān)心過后來校友群里流傳過什么。

夏沫那張蒼白的、在網(wǎng)吧里瞬間失焦的臉龐，毫無征兆地、帶著冰冷的沖擊力浮現(xiàn)在他眼前。她蜷縮在窄小的塑料椅子里，死死盯著屏幕的眼神——那種仿佛被整個世界背叛和遺棄的死寂絕望，穿透了五年的時光，在此刻精準地釘入他的心臟。冰冷的液體突然涌向眼眶，他猛地用力閉了一下眼，喉結(jié)劇烈滾動，硬生生將那股突如其來、不合時宜的酸澀壓了回去。

原來……那根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份讓他苦苦思索多年、卻始終不得其解的“背叛”證明……竟是源于這樣一個荒謬的、被誤解的瞬間！一個他當時甚至毫不知情的意外！

莫緩的臉色在暖黃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深黑的眸底翻涌著震驚、遲來的鈍痛和一種巨大的荒謬感。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幾秒，空氣仿佛凝固，只余下窗外的風雪嘶吼。

“……那張照片，”莫緩再開口時，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被砂紙磨過的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層里鑿出來的，“夏沫……看到過？”

許琳終于察覺到氣氛的異樣。莫緩身上驟然散發(fā)的低氣壓和他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近乎是……痛苦的神色？這讓她錯愕不已。她對“夏沫”這個名字印象模糊，只記得是個高中班里特別沉默、似乎不太起眼的女生。

“夏沫？”她疑惑地重復(fù)了一遍，努力回憶，“好像是我們隔壁班的吧？具體……不太記得了。應(yīng)該看過吧？群里的照片，當時刷得挺多的，只要是群里的人……”

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莫緩放在桌上的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猛地收緊，甚至帶動了桌上的玻璃杯輕輕晃動了一下。那杯溫水倒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和眼底再也無法完全掩飾的駭浪。

原來是這樣。

原來她眼中那個“早已被取代”的鐵證，那個摧毀了她最后一點希望，導(dǎo)致雨夜絕望追逐、萬念俱灰的根源……竟然只是這樣一場毫無意義、不值一提的誤會！

巨大的懊悔和遲來的憤怒（針對命運、針對無端的巧合、更針對自己的后知后覺）如同冰洋下的暗流，兇狠地撞擊著他堅固的內(nèi)心堤壩。這些年支撐他熬過無數(shù)困苦的理智，在這一刻，在殘酷真相的揭露下，第一次出現(xiàn)了搖搖欲墜的裂隙。

“莫緩……你還好嗎？”許琳有些擔憂地問。

“……沒事?！蹦従従徦砷_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混合著酒氣和暖氣的空氣，強迫自己恢復(fù)表面的鎮(zhèn)定。只是那眼神，像暴風雪席卷過后的荒原，深不見底，一片冰寒的死寂中蘊含著即將爆發(fā)的驚雷?！跋肫瘘c舊事。那張照片……只是個誤會?！?/p>

許琳似懂非懂，但莫緩身上生人勿近的氣場讓她明智地終止了這個話題：“哦……這樣啊。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了，你現(xiàn)在……”

莫緩抬手示意服務(wù)生結(jié)賬。他的動作依舊沉穩(wěn)，但起身時略顯急促的動作暴露了內(nèi)心洶涌的情緒?！氨福S琳，還有些急事需要處理。今天很高興見到你，改日再敘?！?/p>

不等許琳回應(yīng)，他已經(jīng)拿起大衣和公文包，將平板電腦匆匆塞進包內(nèi)，動作快到讓許琳來不及反應(yīng)。他甚至沒有再看一眼窗外風雪籠罩的北城夜景，大步流星地穿過酒廊柔和的光影。

門童為他拉開沉重的玻璃大門。一股極地寒流瞬間裹挾著飛雪撲面而來，像無數(shù)冰冷的針刺在臉上。莫緩沒有絲毫停頓，拉高大衣領(lǐng)子，頭也不回地沖進了那片漫天白茫茫的風雪深處。

許琳看著他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又看看桌上那個幾乎沒動過的水杯，以及莫緩坐過的位置——那塊冰冷的玻璃桌面邊緣，仿佛還殘留著指尖用力按壓過的、短暫的、帶著霜氣的指痕。

風雪呼嘯，將這北城繁華的角落襯得格外空曠和冰冷。莫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蒼茫之中，只有身后的腳印在積雪中被新的雪花迅速覆蓋。他向著未知的方向疾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在翻滾咆哮：

夏沫。那場暴雨夜……她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而那封未曾拆封的信……他當年，是否犯下了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致命的錯誤？

一個深埋心底五年多的隱痛，在這樣一個充滿誤會和意外的風雪之夜，被徹底撕開了一道鮮血淋漓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