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的雪被風卷得漫天飛,漆言一身玄色勁裝早已被汗浸透,貼在背上勾勒出緊實的線條。他手中長劍嗡鳴不止,劍光如練,劈開層層雪幕,招式狠戾得像是要將滿腔躁郁都泄在這片空地上。
一套劍法畢,他手腕翻轉,長劍歸鞘,又抄起旁邊的陌刀。刀柄被掌心的汗浸得溫熱,他掄起刀身,帶起的勁風掃得積雪四濺,刀光與日光相擊,晃得人睜不開眼。從晨時到日暮,他沒歇過半刻,劍、刀、戟輪番上手,演武場的青石板被兵器砸出無數(shù)淺痕,雪地里落滿斷裂的冰碴——他像是不知累,只憑著一股勁,將心頭那點因選妃宴而起的焦灼,全化作了兵刃上的寒光。
直到天邊最后一縷光被暮色吞盡,漆言才收了勢。他拄著陌刀喘氣,額角的汗順著下頜線滑落,砸在雪地里融出一小片濕痕。喉間涌上鐵銹味,他卻扯了扯嘴角,轉身往沈府去。
沈府的燈剛亮起,沈棠正坐在窗邊描花樣,聽見院外動靜抬頭,就見漆言披著一身寒氣走進來,發(fā)梢還凝著雪粒。
“你怎么來了?”她起身要去叫侍女備茶,卻被他攥住手腕。
他掌心滾燙,帶著兵器的冷硬觸感?!吧蛱模彼?,眸色深沉得像化不開的墨,“你……棠棠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妃子?”
沈棠被他問得一愣,耳尖“騰”地紅了,指尖絞著帕子,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嗯?!?/p>
漆言喉結滾了滾,忽然笑了,那笑意驅散了眼底所有戾氣,只剩下滾燙的熱:“我以為要等到頭發(fā)白了才能聽到這句?!彼焓謸嵘纤哪?,指腹蹭過她發(fā)燙的耳垂沈棠眼眶發(fā)熱,踮起腳尖,輕輕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汗?jié)竦囊陆笊稀?
漆言收緊手臂,將她牢牢按在懷里,像是要揉進骨血里?!斑x妃宴你別怕,”他低頭在她發(fā)頂輕吻,聲音沉穩(wěn)有力,“京城里適齡的貴女多如過江之鯽,有能歌善舞的,有通經(jīng)史子集的,有父兄手握重權的……太子要權衡的太多,未必就會選中你。就算真有萬一,我也絕不會讓你踏入東宮半步?!?/p>
沈棠在他懷里點了點頭,心里的慌被他這番話熨得平了些。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抬頭看他,“我想借阿離用用,有件事……可能需要他幫忙?!?/p>
漆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卻沒多問,只道:“你盡管吩咐?!?/p>
沈棠雖不解,還是讓人去叫了貼身侍女阿離。不多時,阿離抱著個小包裹過來,臉上滿是疑惑。漆言接過包裹遞給她,沉聲道:“收拾些要緊的衣物,跟著我走?!?/p>
阿離驚得瞪圓了眼,沈棠也愣了:“這是……”
“別問,照做便是?!逼嵫哉Z氣不容置疑,又轉向沈棠,“信我?!?/p>
沈棠望著他篤定的眼神,終究點了點頭。阿離雖滿肚子疑問,還是聽話地去收拾了包袱。
兩人悄悄離開沈府,先回了漆言的偏殿。他換了身利落的騎裝,又備了些干糧和水,牽著兩匹駿馬出來?!吧蟻??!彼牧伺鸟R背上的鞍具,將沈棠扶上去,自己翻身上馬坐于她身后,阿離則騎著另一匹跟在后面。
選妃宴的樂聲從景和殿漫到御花園,鎏金熏爐里的龍涎香纏上枝頭臘梅,甜得連風都軟了幾分。宮人們踩著紅氈往來穿梭,托盤里的玉盞盛著琥珀色的酒,映得階下女眷們的珠翠愈發(fā)亮眼——今日的御花園,是錦繡堆成的場,也是暗箭藏著的局。
巳時剛過,皇上攜皇后升上主位,太子漆策與幾位皇子分坐兩側。沈棠跟著母親在女眷席坐下時,分明感覺到幾道目光像針似的扎過來。斜對面,吏部尚書家的千金李婉兒正捻著帕子,嘴角噙著笑,眼底卻沒什么暖意;隔壁席位的鎮(zhèn)國將軍之女趙琳,更是直接瞪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妒火,幾乎要燒穿她身上的銀紅錦襖。
“瞧她們那樣,”劉昭月湊到沈棠耳邊,壓低了聲音,“不就是聽說太子殿下垂青你么,至于跟要吃人似的?”她指尖敲了敲腰間佩劍的劍柄,那小動作帶著將門女兒的護短。
沈棠沒接話,只攥緊了袖中的短匕。她知道,這場宴從來不是賞梅飲酒,是較量——比家世,比才貌,比誰更能討帝王與太子的歡心。
皇后輕咳一聲,宴席便入了正題?!敖袢照埜魑还媚飦恚菆D個熱鬧,”她聲音溫婉,目光掃過階下,“不如各展所長,也讓陛下和本宮瞧瞧,咱們大胤的姑娘們,是何等風采。”
話音剛落,李婉兒便起身行禮,裙擺掃過地面,繡著的百鳥朝鳳紋在日光下閃著光。“臣女愿為陛下和娘娘獻上刺繡一幅?!?/p>
宮人很快捧上繡繃,那是一方素絹,上面用金線銀線繡著春江晚景,江鷗振翅欲飛,連水波的紋路都繡得栩栩如生。皇上贊了句“巧思”,皇后也笑著點頭:“李尚書教女有方?!?/p>
李婉兒得意地瞥了沈棠一眼,屈膝退下。緊接著,趙琳提著裙擺上前,一身勁裝襯得她身姿挺拔:“臣女不善針線,愿舞劍助興?!?/p>
話音未落,已有侍衛(wèi)遞上長劍。她手腕翻轉,劍光如練,時而凌厲如寒潭破冰,時而輕盈如柳絮紛飛,最后一個旋身收劍,劍尖直指沈棠席位的方向,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
“好!有你父親的風范!”皇上撫掌大笑,幾位皇子也跟著叫好。
沈棠坐在原位,指尖冰涼。她知道,這些人明著是獻藝,實則是在向她宣戰(zhàn)——她們是尚書之女、將軍之女,有顯赫的家世,有拿得出手的技藝,而她,似乎除了“國師之女”的名頭,再無長物。
“沈姑娘怎么不動?”忽然有人開口,是三皇子,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沈棠,“莫非是瞧不上我們這些俗人,不屑展露?”
這話一出,所有目光都聚了過來。李婉兒捂著嘴偷笑,趙琳抱臂而立,等著看她出丑。沈母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兄長沈國師的目光也投了過來,帶著沉穩(wěn)的鼓勵。
沈棠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場中?!俺寂桓遥彼バ卸Y,聲音清穩(wěn),“臣女既不善刺繡,也不精劍術,只學過幾年琴?!?/p>
宮人很快搬來古琴,沈棠坐定,指尖落在琴弦上。她沒有選激昂的曲子,只彈了首《平沙落雁》,琴聲起時,像有雁群從天際掠過,穿過流云,落在沙灘,靜謐中藏著悠遠。
滿場寂靜,連樂師都停了奏樂。漆策望著她的背影,指尖在膝上輕輕叩著,眸色深沉——他知道,沈棠的琴里從沒有爭強好勝,只有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從容,像雪后的湖面,看著平靜,底下卻藏著深不見底的韌。
一曲終了,皇上沉默片刻,才緩緩道:“沈愛卿的女兒,性子倒像他,不爭不搶,卻自有風骨?!?/p>
這話雖不是明著夸贊,卻比任何溢美之詞都讓人心驚。李婉兒的臉瞬間白了,趙琳攥緊了拳頭,連幾位皇子都露出驚訝的神色。
沈棠剛要退下,李婉兒卻忽然開口:“沈姑娘琴彈得好,不知棋藝如何?方才聽聞沈姑娘與太子殿下常對弈,不如趁今日,讓我們也開開眼?”
她這話既捧了太子,又將沈棠推到了風口浪尖——若沈棠拒絕,便是不給太子面子;若應了,輸了是技不如人,贏了,便是不懂尊卑。
沈棠正為難,漆策卻已起身:“既然李姑娘有此雅興,那便對一局吧?!彼叩狡灞P前,目光落在沈棠身上,帶著旁人看不懂的溫和,“沈姑娘,請?!?/p>
陽光穿過雕花窗欞,落在兩人交錯過的目光里。沈棠捏起白子,忽然想起漆言在演武場說的話——“他要的人,心不在東宮”。
這一局棋,她落子極慢,卻步步清晰。漆策的棋風素來凌厲,今日卻透著幾分猶豫,好幾次落子前,都要望著她出神。最后一子落下,竟是沈棠險勝半目。
滿場嘩然。誰都沒想到,太子竟會輸給一個女子,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李婉兒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趙琳更是咬著唇,恨不得沖上來質問。
“是我讓著她的?!逼岵吆鋈婚_口,語氣平淡,卻解了沈棠的圍,“沈姑娘棋藝精湛,本宮自愧不如?!?/p>
皇上看了太子一眼,又看了看沈棠,忽然笑了:“好,好一個旗鼓相當??磥斫袢者@宴,沒白來?!?/p>
沈棠退回到席位時,后背已被冷汗浸濕。她知道,這場較量還沒結束,那些嫉妒的目光像毒蛇似的纏著她,而她能做的,只有撐下去——為了自己,為了家人,也為了那個在暗處等著她的人。
御花園的臘梅還在散發(fā)著暗香,可沈棠覺得,這滿園的錦繡繁華里,藏著數(shù)不清的刀光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