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調(diào)的旋律如同初春的溪流，在空曠的休息室里低回、盤旋。最后一個帶著些許遲疑的顫音落下，指尖懸停在微涼的琴鍵上，余韻在陽光浮動的塵埃里輕輕消散。楊博文緩緩睜開眼，紅腫的眼皮在明亮的光線下微微刺痛。視野里，象牙白的琴鍵映著窗外透進來的、被百葉窗切割成條狀的晨光，也映著他自己模糊的、帶著淚痕的倒影。

胸腔里翻涌的、混雜著廢墟冷雨和掌心暖意的情緒，似乎隨著那些笨拙流淌的音符，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不再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宣泄后的虛脫感和一種奇異的平靜，如同風暴過后的海灘，狼藉卻安寧。

他微微側(cè)過頭，目光下意識地投向沙發(fā)方向。

左奇函依舊坐在沙發(fā)邊的地毯上，背靠著沙發(fā)底座，長腿曲起。他沒有睡，不知何時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陽光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輪廓，高挺的鼻梁在光線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專注地望著鋼琴前的楊博文，深邃的眼眸像沉靜的湖泊，清晰地倒映著陽光，倒映著琴鍵，也倒映著楊博文此刻有些茫然的、微紅的側(cè)臉。

那目光太過沉靜，太過包容，沒有評判，沒有追問，只有一種無聲的、全然的接納。仿佛剛才那段破碎的、帶著傷痕般溫柔的旋律，不是噪音，而是世間最動聽的傾訴。

楊博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下了眼瞼。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觸碰著冰涼的琴鍵邊緣?？諝饫镏皇Ｏ麓巴馀紶杺鱽淼镍B鳴和兩人細微的呼吸聲，在巨大的寂靜里清晰可聞。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的、帶著暖意的“咕?！甭?，不合時宜地從楊博文的腹部傳來。在寂靜的休息室里，這聲音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帶著點回音。

楊博文的耳根瞬間燒了起來！他猛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臉埋進琴鍵里。太丟人了！剛剛還在情緒崩潰的余波里彈著不成調(diào)的曲子，轉(zhuǎn)眼肚子就叫得這么響！

左奇函似乎也聽到了。楊博文低著頭，眼角的余光瞥見他靠在沙發(fā)邊的身影動了一下。沒有笑聲，沒有揶揄。只有一陣衣料摩擦地毯的細微聲響。

楊博文鼓起勇氣，飛快地抬眼偷瞄了一下。

只見左奇函已經(jīng)站起身，動作利落卻無聲。他看都沒看楊博文這邊，仿佛那尷尬的腹鳴從未發(fā)生，只是徑直走向了休息區(qū)角落那個連接著茶水間的吧臺。高大的背影在晨光里顯得沉穩(wěn)可靠。

吧臺上有簡單的咖啡機、燒水壺，還有一個小巧的冰箱。左奇函打開冰箱門，彎腰在里面翻找著什么。冰箱里冷白的燈光映著他專注的側(cè)臉。他拿出幾樣東西——幾片看起來就很新鮮柔軟的全麥吐司，一小盒黃油，還有一小罐藍莓果醬。接著，他又拿起燒水壺，接了水，插上電。壺底傳來輕微的嗡鳴。

他動作熟練地將吐司片放進旁邊一個看起來很復古的烤面包機里，按下按鈕。機器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加熱絲亮起橘紅色的光。然后，他擰開果醬罐的蓋子，用一把小巧的抹刀挖出深紫色的、帶著飽滿果粒的藍莓醬，均勻地涂抹在一片烤得恰到好處、邊緣微焦、散發(fā)著誘人麥香的吐司上。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韻律感。

陽光穿過吧臺上方的玻璃柜，落在他骨節(jié)分明、涂抹著果醬的手上。那雙手，昨夜還在琴鍵上掀起風暴，還在數(shù)據(jù)深淵里操控殺伐，此刻卻專注地涂抹著一片平凡的吐司，指尖沾上了一點深紫色的醬汁，在晨光下顯得格外……人間煙火。

烤面包的焦香和藍莓果醬的酸甜氣息，混合著燒水壺里漸漸升騰的水汽，無聲地在休息室里彌漫開來。那溫暖而踏實的香氣，霸道地驅(qū)散了最后一絲淚水的咸澀和情緒的冰冷，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撫慰人心的力量。

楊博文坐在琴凳上，看著左奇函在吧臺前忙碌的、沉默的背影。看著他微微弓起的脊背線條，看著他沾著藍莓醬的指尖，看著那片在陽光下泛著誘人光澤的吐司……腹中的饑餓感更加清晰而強烈地叫囂起來，帶著一種近乎委屈的迫切。

就在這時，水壺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哨音，水開了。左奇函關掉電源，拿起一個干凈的白色馬克杯，從旁邊的罐子里舀出幾勺深褐色的粉末——不是咖啡，是可可粉。滾燙的開水注入杯中，深褐色的粉末瞬間融化、旋轉(zhuǎn)，散發(fā)出濃郁而溫暖的甜香。

他端著那片涂抹著厚厚藍莓醬的吐司和那杯熱氣騰騰的可可，轉(zhuǎn)身，朝著鋼琴這邊走來。腳步踩在溫暖的原木地板上，發(fā)出極輕微的聲響。

左奇函在楊博文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陽光，投下一片帶著食物香氣的暖意陰影。他沒有說話，只是將那杯散發(fā)著暖香的可可和那片看起來無比誘人的吐司，直接遞到了楊博文面前。

馬克杯的杯壁滾燙，可可濃郁的甜香混合著藍莓果醬的酸甜，撲鼻而來。吐司邊緣烤得金黃酥脆，深紫色的藍莓醬飽滿欲滴，幾顆完整的藍莓果粒鑲嵌其中，在晨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

楊博文抬起頭，撞進左奇函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揶揄，沒有等待感謝的意味，只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沉靜的關切。仿佛遞過來的不是一份早餐，而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如同呼吸般必需的東西。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涼，接過了那杯滾燙的可可和那片沉甸甸的吐司。溫熱的杯壁瞬間驅(qū)散了指尖的寒意，可可的暖香和吐司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帶著一種令人鼻酸的、真實的暖意。

左奇函沒有停留，也沒有看他吃東西。他轉(zhuǎn)身，又走回了沙發(fā)邊，重新在地毯上坐了下來，姿態(tài)放松，仿佛剛才的投喂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他拿起之前放在地上的平板，指尖在上面滑動著，目光專注地落在屏幕上，側(cè)臉在晨光里顯得平靜而篤定。

楊博文捧著溫熱的可可，低頭看著手中那片涂抹著厚厚藍莓醬的吐司。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酥脆！溫熱的面包體帶著濃郁的麥香，在齒間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緊接著，是藍莓果醬那爆炸般的酸甜！新鮮的果粒在舌尖被咬破，果汁迸濺，混合著果醬的濃稠甜香，瞬間充盈了整個口腔。那酸甜的滋味如此飽滿、如此真實，帶著陽光和土地的氣息，霸道地沖散了喉嚨里殘留的咸澀和胃里的空虛。

他又喝了一口熱可可。滾燙、甜膩、帶著濃郁的巧克力香氣，順著喉嚨滑入空蕩冰冷的胃袋，帶來一陣細微的痙攣，隨即被更深的暖意取代。熱量從胃里迅速擴散到四肢百骸，驅(qū)散了最后一絲從廢墟和淚水中帶來的寒意。

他小口小口地吃著吐司，喝著可可。陽光暖融融地灑在他身上，也灑在琴鍵上?？諝庵袕浡澄锏呐?、可可的甜膩、陽光曬過木地板的味道，還有一絲極淡的、屬于左奇函身上清冽的氣息。角落里，那只“金線鳳凰”和小狐貍在展示柜的燈光下靜靜地散發(fā)著溫暖的光澤。

沙發(fā)邊，左奇函依舊低著頭看著平板，側(cè)臉沉靜。只有他偶爾抬起眼，目光穿過陽光里浮動的塵埃，無聲地落在鋼琴前那個小口吃著東西、被暖意和食物香氣包裹的身影上時，眼底深處才會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暖流。

沒有言語。只有食物在齒間細碎的聲響，可可杯放回矮幾的輕響，和窗外愈發(fā)清脆的鳥鳴。楊博文咽下最后一口帶著藍莓果粒的吐司，胃里被溫暖和踏實感填滿。他放下空了的可可杯，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微涼的杯沿，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試探般的勇氣，重新落回了面前的琴鍵上。

這一次，指尖觸碰到的冰涼，不再帶著廢墟的寒意。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黑白琴鍵上跳躍，也落在他微微泛紅、卻不再濕漉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