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萬籟俱寂。謝府后園深處，假山腹地的石室入口被藤蔓巧妙遮掩。推開沉重的石門，一股混合著陳舊石壁、草藥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撲面而來。石室內(nèi)僅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光線昏黃跳躍，將人影拉扯得扭曲變形。

楊通幽盤膝坐在石室中央的蒲團(tuán)上，面前攤著一卷泛黃發(fā)黑的古老帛書，上面繪滿了扭曲怪異的符文。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灰道袍，長發(fā)用一根骨簪草草挽起，面容在晦暗的光線下顯得愈發(fā)清瘦枯槁，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燃燒著兩簇幽暗、執(zhí)拗、近乎瘋狂的火苗，再無半分當(dāng)年華清池畔那落水稚童的痕跡。

我無聲地走進(jìn)去，石門在身后沉重合攏，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微光。石壁滲出的寒氣侵肌蝕骨。

“你來了?！睏钔ㄓ牟⑽刺ь^，枯瘦的手指在帛書上某個復(fù)雜的符文上反復(fù)描摹，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時辰快到了?！?/p>

我走到他對面，并未坐下，目光掃過那卷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帛書，最終落在他手邊一個打開的烏木小盒上。盒內(nèi)鋪著猩紅的絨布，上面靜靜臥著那枚碧綠的玉蟬。此刻，在昏暗的光線下，那玉蟬內(nèi)部仿佛有幽綠色的液體在緩緩流轉(zhuǎn)，散發(fā)出更加濃郁的邪異氣息，令人望之心悸。王玄靜臨終的怨毒與不甘，被淬煉成了啟動邪陣的鑰匙。

“東西都齊了？”我的聲音在石室中顯得格外空曠冷寂。

“九幽寒鐵，鎮(zhèn)于陣眼?！睏钔ㄓ慕K于抬起眼皮，那雙燃燒著幽火的眸子看向我，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狂熱，“百年鶴頂紅淬煉的丹砂，已畫好符箓。”他的視線轉(zhuǎn)向那枚碧綠玉蟬，枯槁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近乎虔誠的詭異笑容，“還有它……‘引魂蟬’……姐姐歸來的路引，也準(zhǔn)備好了?！?/p>

“引魂蟬……”我重復(fù)著這個充滿邪氣的名字，指尖無意識地?fù)嵘涎g的弦月玉佩，那溫潤的觸感也無法驅(qū)散心底蔓延的寒意?！巴ㄓ?，此法逆天而行，邪氣反噬……”

“夠了！”楊通幽猛地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在石室內(nèi)激起刺耳的回音。他霍然起身，深灰的道袍下擺帶起一陣陰風(fēng)，那雙幽深的眼睛死死瞪著我，充滿了血絲和癲狂的恨意，“又是反噬！又是兇險！謝傾！你當(dāng)年在華清宮暖閣里，對著我姐姐發(fā)下血誓的時候，怎么不說兇險？！你答應(yīng)她護(hù)我周全的時候，可曾想過這‘周全’要用什么來換？！是像條狗一樣搖尾乞憐，看著仇人安享富貴？還是像堆爛泥一樣醉生夢死，忘了姐姐是怎么死的？！”

他的控訴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我心里。那個在暖閣氤氳水汽中，指尖冰涼、眼神絕望托付的身影再次浮現(xiàn)。那份承諾的重量，幾乎要將我的脊梁壓彎。

“我只要姐姐回來！”楊通幽嘶吼著，清瘦的身體因極致的情緒而劇烈顫抖，像風(fēng)中殘燭，“只要能讓她回來，只要能親手把李隆基那老賊千刀萬剮，祭奠姐姐在天之靈！什么反噬！什么魂飛魄散！我楊通幽甘之如飴！萬死不辭！” 他的手指向我，指尖因激動而劇烈抖動，“而你！謝傾！你答應(yīng)過她的！你以謝氏百年清譽(yù)、以己身性命起過誓！護(hù)我周全！現(xiàn)在，就是兌現(xiàn)你誓言的時候！助我完成這陣法！而不是在這里假惺惺地說什么反噬兇險！”

石室內(nèi)回蕩著他凄厲癲狂的吶喊，油燈的火苗被聲浪沖擊得瘋狂搖曳，將我們兩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石壁上，如同張牙舞爪的鬼魅。

我看著眼前這個被仇恨和執(zhí)念徹底吞噬的靈魂，看著他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火焰。所有勸阻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護(hù)他平安？我能護(hù)住的，或許真的只有這具尚未被邪法徹底摧毀的軀殼，和那渺茫的、幾乎不存在的“活著”的可能。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石室。只有楊通幽粗重的喘息和油燈燃燒的噼啪聲。

許久，我緩緩抬起手，不是指向他，而是伸向了那個盛放著碧綠玉蟬的烏木小盒。指尖在距離那散發(fā)著邪異幽光的玉蟬寸許處停下，感受著那陰寒刺骨的氣息。

“亥時三刻，”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比誓言更沉重的決絕，“觀星臺。我會在。” 目光從玉蟬上移開，落回楊通幽那張扭曲的臉上，“我會護(hù)著你，直到…塵埃落定。”

楊通幽死死地盯著我伸向玉蟬的手，又看向我的眼睛。他眼中的瘋狂火焰似乎凝滯了一瞬，隨即被一種更深沉、更孤注一擲的決絕所取代。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玉蟬，而是一把抓住了我停在半空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我的皮肉里，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和…一絲微不可察的依賴。

“謝傾！記??！”他聲音嘶啞，帶著孤狼瀕死般的嗚咽，“姐姐…她會在天上看著的！看著我們！看著這長安城…為她顛倒乾坤！”

我任由他抓著，沒有掙脫。手腕上傳來的疼痛和冰冷，遠(yuǎn)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沉重。腰間的弦月玉佩緊貼著肌膚，那抹胭脂沁仿佛在隱隱發(fā)燙。

楊玉環(huán)，我答應(yīng)你護(hù)他平安。

我會守在觀星臺。

我會陪他走到這逆天之路的盡頭。

無論盡頭是地獄的烈火，還是時空破碎的虛無。

石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只剩下楊通幽粗糲的喘息，油燈掙扎的火苗，以及手腕上那冰冷絕望的抓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