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慵懶地鋪滿庭院,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并未在書房久留,狄仁杰離去后那沉甸甸的目光和話語,像一塊石頭壓在心頭。信步踱至府中臨水的聽雨軒,想借一池碧水滌蕩些煩憂。軒內(nèi)琴案上擱著前幾日新得的一卷《春江花月夜》殘譜,墨跡猶新,據(jù)說是某位隱逸高士的手筆。
指尖剛撫上冰涼的琴弦,試圖捕捉那江流宛轉(zhuǎn)的意境,一陣清越悠揚(yáng)的簫聲便似有若無地飄了過來,如泠泠山泉,穿透午后微醺的空氣,精準(zhǔn)地纏繞在指尖欲撥未撥的琴音上。是《春江花月夜》的前引。
心弦仿佛被那簫聲輕輕一撥,我抬眸望去。
水榭回廊的盡頭,朱漆闌干旁,一抹流霞般的緋紅身影斜倚著。紅梟。墨發(fā)未束,幾縷隨風(fēng)拂過他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手中那支瑩白的玉簫抵在唇邊,修長的手指按著簫孔,姿態(tài)閑適風(fēng)流,仿佛只是即興起意,為這池畔春色添一縷清音。陽光落在他身上,將那身紅衣映照得幾乎要燃燒起來,張揚(yáng)得奪人心魄。
簫聲婉轉(zhuǎn),時而如月照花林,時而似水拍汀岸,每一個音符都仿佛帶著鉤子,精準(zhǔn)地撩撥著曲譜中蘊(yùn)含的意境,也…若有若無地撩撥著聽琴人的心緒。他并未看向我,目光落在粼粼的水面上,唇角噙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專注得仿佛天地間只剩他與那管玉簫。
這哪里是偶遇?分明是守株待兔。昨夜在書房那場不歡而散的“交鋒”后,他竟換了這般迂回又…令人難以招架的方式。
我指尖懸在琴弦上,一時竟忘了落下。那簫聲纏綿悱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侵入感,強(qiáng)勢地引導(dǎo)著、甚至是…誘哄著琴音的應(yīng)和。他太懂音律,也太懂如何用這無形的絲線纏繞我。
最終,我輕嘆一聲,指尖微動,一串清泠的泛音應(yīng)和著簫聲流瀉而出。琴音初起,還有些滯澀,試圖維持自己的節(jié)奏。然而那簫聲卻如同最狡猾的引路人,時而引逗,時而纏繞,時而以強(qiáng)音壓制,時而又化作涓涓細(xì)流溫柔包裹。幾番交鋒下來,琴音終究還是被那霸道又溫柔的簫聲牽引著,漸漸融入了《春江花月夜》的浩瀚意境之中。
琴簫和鳴,在水榭間悠悠回蕩。春江潮水,海上明月,滟滟波光,宛轉(zhuǎn)花林……在樂聲的織就下,一幅流動的畫卷徐徐展開。紅梟的簫聲主導(dǎo)著旋律的走向,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卻又在每一個轉(zhuǎn)承啟合處,巧妙地留出縫隙,讓我的琴音得以喘息、應(yīng)和、甚至偶爾小小地“反抗”一下,旋即又被他更纏綿的樂句溫柔地“鎮(zhèn)壓”下去。
這不像合奏,更像一場無聲的角力,一場溫柔的誘捕。他用音樂織就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而我,明知是網(wǎng),卻因那旋律本身的魅力和他演奏時驚心動魄的風(fēng)華,心甘情愿地墜入其中。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在水面盤旋不去。紅梟緩緩放下玉簫,終于側(cè)過頭,目光隔著水波與回廊,精準(zhǔn)地落在我身上。那雙漂亮的眼眸里,沒了昨夜的驚怒與冰冷,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帶著探究和一絲…得逞笑意的溫柔。
“謝大將軍的琴音,果然不負(fù)盛名?!彼_口,聲音如同簫聲的余韻,清越中帶著點慵懶的磁性,“只是心緒似乎…還有些不寧?可是昨夜未曾安眠?” 最后一句,尾音微微上挑,帶著毫不掩飾的關(guān)切與…心知肚明的試探。
指尖還殘留著琴弦的微顫。我避開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端起旁邊小幾上早已涼透的茶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凹t梟公子好雅興,靖安司的案子,看來是都了結(jié)了?” 我試圖將話題引開。
他輕笑一聲,緋紅的身影離開欄桿,如一片流云般沿著回廊悠然向我踱來。步履從容,帶著一種天生的韻律感?!鞍缸幼杂衅浞ǘ龋摬榈?,總會水落石出?!彼谖覍γ娴氖噬献拢瑢⒛侵в窈嶋S意地擱在琴案旁,與我的古琴并排。瑩白與桐木的深褐形成鮮明對比,如同他這個人,強(qiáng)勢地侵入我的領(lǐng)地。
“倒是謝大將軍,”他微微傾身,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專注的審視,“肩上那處淤青,可還疼?”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力道。顯然,昨夜那匆匆一瞥,他看得分明,也記在了心里。
心口微微一緊。果然繞不開。我放下茶盞,指尖下意識地攏了攏左肩的衣襟,動作細(xì)微卻未能逃過他的眼睛。“些許磕碰,無礙?!闭Z氣平淡,試圖輕描淡寫。
“磕碰?”紅梟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點危險意味的弧度。他忽然伸出手,動作快如閃電,卻不是像昨夜那般粗暴地撕扯,而是極其精準(zhǔn)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按在了我攏著衣襟的手背上,他的手溫?zé)幔瑤е±O的指腹甚至?xí)崦恋卦谖沂直臣∧w上摩挲了一下。
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想抽回手,卻被他牢牢按住。他的力道控制得極好,既不會弄疼我,又讓我無法輕易掙脫。肌膚相貼處傳來灼人的溫度,昨夜書房里那種心悸的感覺再次席卷而來,甚至更加強(qiáng)烈。
“傾傾,”他喚我,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親昵的狎昵和深沉的壓迫感,那雙深邃的眼眸緊緊鎖住我,仿佛要將我吸進(jìn)去,“看著我?!?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輕輕施壓,帶著誘哄,也帶著命令?!案嬖V我,到底是什么樣的‘磕碰’,能讓你這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鎮(zhèn)國大將軍…在靠近心脈的位置,留下那樣一片淤痕…?”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帶著雪松冷冽又溫?zé)岬莫毺貧庀ⅲ瑢⑽彝耆\罩。心跳如擂鼓,耳根不受控制地發(fā)燙。我被迫迎上他的目光,在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強(qiáng)裝的鎮(zhèn)定。他知道了。他一定在查,而且查到了什么。昨夜推開狄仁杰的混亂現(xiàn)場?還是…楊通幽那不可告人的謀劃邊緣?
“紅梟,”我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冷靜,卻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這是我的事?!?/p>
“你的事?”他低笑一聲,那笑聲里卻毫無暖意。按著我手背的拇指,帶著一種磨人的力度,緩緩撫過我指關(guān)節(jié)的凸起,激起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傾傾,別忘了,你欠我的,可不止一個解釋。” 他指的是更早之前,我故意誤導(dǎo)他調(diào)查方向,破壞他對楊通幽的追蹤。
“昨夜在書房你的樣子…可不像是要‘解釋’?!蔽以噲D反擊,指尖在他掌下微微用力。
“那是因為我擔(dān)心!”他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眼底壓抑的怒火和擔(dān)憂終于翻涌上來,但瞬間又被強(qiáng)行壓下,化作更深的、帶著痛楚的溫柔,“看著你受傷,比我自己挨刀還難受百倍…謝傾,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到底在護(hù)著誰?把自己弄成這樣,值不值得?!” 他每一個字都像敲在我心上,帶著灼人的溫度。
值不值得?為了那個對楊玉環(huán)的沉重誓言,為了那個已墮入仇恨深淵的楊通幽?面對紅梟這幾乎要剖開我靈魂的質(zhì)問,我喉頭哽住,竟一個字也答不出來。所有精心構(gòu)筑的防線,在他這混合著擔(dān)憂、憤怒和深情的目光下,顯得如此脆弱。
“回答我?!彼埔曋?,按著我的手力道加重,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強(qiáng)勢。
水榭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風(fēng)拂過池水的微瀾聲,和我們之間緊繃得幾乎要斷裂的呼吸聲。我看著他眼中翻涌的痛楚和執(zhí)著,最終,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搖了搖頭。
“紅梟,”我的聲音低啞下去,“有些事…非我所愿,卻不得不為。別問了。” 這是我能給出的,最接近坦誠的回避。
紅梟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如同被烏云遮蔽的星辰。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這句蒼白的話語刻進(jìn)骨子里。按著我的手,那灼熱的溫度,一點點冷卻下來。許久,他猛地抽回手,仿佛被燙到一般。
他站起身,緋紅的衣袍在午后的陽光下劃過一道刺目的弧線。他沒有再看我,目光落在池中飄零的幾片花瓣上,側(cè)臉線條繃得緊緊的,透出一種冰冷的失望和…更深的決心。
“好,我不問。”他聲音平靜得可怕,與方才的激烈判若兩人,“謝傾,你有你的‘不得不為’,我亦有我的‘不能放手’?!?他彎腰,拿起琴案上那支瑩白的玉簫,指尖用力到骨節(jié)泛白。
“欠我的,我會等。等你自己愿意說,或者…”他頓了頓,終于側(cè)過頭,給了我一個極其復(fù)雜、糅合了深情、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強(qiáng)勢的眼神,“等我親自…找到答案?!?/p>
說完,他不再停留,緋紅的身影決然地轉(zhuǎn)身,沿著回廊大步離去。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那背影透出的凜冽寒意。只留下聽雨軒內(nèi),未散的琴簫余韻,和一池被風(fēng)吹皺的春水,映著我獨自一人,指尖猶帶他殘留體溫的微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