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得化不開。謝府書房那盞孤燈的火苗在窗紙上投下?lián)u曳不安的影子,如同蟄伏的巨獸在無聲咆哮。上官婉兒帶來的那幅浸透了殺機(jī)的秘圖和那份薄如蟬翼的名單,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書案最底層的暗格里,上面壓著那方青玉麒麟鎮(zhèn)紙。麒麟昂首的姿態(tài)在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沉凝,仿佛在無聲地審視著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fēng)。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麒麟冰涼的脊背,那溫潤的觸感卻無法驅(qū)散心頭沉甸甸的寒意。三日。只有三日。長生殿暖閣,那個猩紅的十字標(biāo)記,如同烙印灼燒著神經(jīng)。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萬無一失,任何一絲疏漏,都將萬劫不復(fù)。
“咚咚咚。” 輕微而規(guī)律的叩門聲響起,帶著一絲熟悉的拘謹(jǐn)。
“進(jìn)?!蔽沂栈匦纳瘢樕细采蠎T常的沉靜。
阿默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無聲地走進(jìn)來,濃烈的苦澀氣息瞬間彌漫開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案一角,又指了指門外別院的方向,眼中帶著詢問。
楊通幽的藥。我揉了揉眉心,壓下翻涌的疲憊:“知道了,我稍后便去?!?阿默躬身退下。
目光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藥汁上,氤氳的熱氣扭曲了視線。楊通幽……他眉間那道黯淡的豎痕,指尖那點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金芒,昨夜那場耗盡他最后氣力的反噬……他還能撐到三日后嗎?或者說,他這副殘軀,是否還能成為這盤棋局中一枚有用的棋子?一絲冰冷的疑慮如同毒蛇,悄然爬上心頭。上官婉兒那句“與虎謀皮”的警告,再次尖銳地刺入腦海。
推開別院的門,那熟悉的、混合著藥味和冷冽香料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死寂。楊通幽依舊無聲無息地躺著,臉色在燭光下白得泛青,呼吸微弱得幾乎斷絕。眉間的豎痕如同一道干涸龜裂的傷口,皮膚下那點微弱的金芒也徹底消失了,只余下一片毫無生機(jī)的灰敗。昨夜喂下的丹藥,似乎并未激起任何波瀾。
我坐到床邊,動作熟稔地取出青玉小瓶。冰藍(lán)色的凝魂膏點在指尖,寒意刺骨。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道豎痕上。這一次,連一絲本能的抗拒都沒有,那皮膚冰冷僵硬,如同觸摸一塊毫無知覺的石頭。指尖渡入溫潤的內(nèi)力,如同泥牛入海,激不起半分漣漪。
“通幽……” 我低聲喚道,聲音在死寂的室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卮鹞业?,只有銅漏單調(diào)、催命般的滴水聲。心頭那點疑慮和冰冷的算計,在看到他毫無生氣的面容時,竟被一種更深沉的、帶著鈍痛的無力和焦灼取代。護(hù)他周全……楊玉環(huán)臨終的托付言猶在耳??扇羲麚尾坏侥且豢蹋羲谶@三日中徹底油盡燈枯……我所有的謀劃,上官婉兒的孤注一擲,都將失去一個關(guān)鍵的理由和……借口。
“阿姐……”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游絲般的氣音,猝然從他蒼白的唇間逸出。
我猛地一震,幾乎以為是自己幻聽。凝神看去,只見他那濃密如蝶翼的睫毛,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顫動了一下?;覕〉哪樕?,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光澤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以為是燭火的錯覺。
“通幽?” 我俯身,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然而,那點微弱的生機(j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開一圈微不可見的漣漪,便徹底沉沒。他再次陷入死寂,仿佛剛才那一聲囈語和睫毛的顫動,只是生命最后一點余燼不甘的掙扎。
心沉了下去。希望渺茫,如同風(fēng)中燭火。
“阿傾!”
一聲清朗的呼喚,帶著慣有的熟稔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打破了別院的死寂。狄仁杰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披著那件石青色的外袍,手里拎著一個精巧的朱漆食盒。他并未如往常般直接進(jìn)來,而是停在門檻外,目光先是關(guān)切地落在我臉上,隨即越過我,投向床上氣息奄奄的楊通幽。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被溫和的笑意取代。
“還在忙?”他走進(jìn)來,步履從容,仿佛只是來串個門。他刻意忽略了一室濃重的藥味和床上那個敏感的存在,徑直將食盒放在小幾上打開,里面是幾碟精致的小點,還冒著絲絲熱氣?!爸滥愣ㄊ怯滞擞猛砩?。東市張記新出的栗粉糕和桂花糖藕,味道極好,給你帶了些?!?/p>
那自然的語氣,熟稔的舉動,像一股溫潤的暖流,沖淡了室內(nèi)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絕望。他總是這樣,仿佛那支貫穿右肩的箭從未存在過,仿佛我們之間從未有過裂痕與算計。
我看著他打開食盒,看著他帶著點“獻(xiàn)寶”意味的笑容,看著他右臂動作時那依舊刻意放緩的痕跡……一種混雜著巨大愧疚和暖意的情緒猛地沖上喉嚨,哽得難受。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低啞的:“懷英……多謝。”
“你我之間,何須言謝?!钡胰式軘[擺手,拿起一塊栗粉糕遞給我,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楊通幽,又落回我臉上,語氣輕松,卻帶著洞悉一切的深意,“他的傷……太醫(yī)署那邊,前日剛得了幾味西域進(jìn)貢的奇藥,據(jù)說對溫養(yǎng)經(jīng)脈、固本培元頗有奇效。我已著人去取了,晚些時候便送來?!?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如同耳語,“阿傾,無論你要做什么,別一個人扛著。這謝府的門檻,我還跨得進(jìn)來?!?/p>
這看似尋常的關(guān)懷,這“恰好”得來的西域奇藥,這“別一個人扛著”的暗示……如同最精準(zhǔn)的箭矢,瞬間洞穿了我所有強(qiáng)撐的偽裝。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我在守著什么,謀劃著什么,甚至知道我此刻內(nèi)心的焦灼與無力。他選擇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告訴我:他還在,他愿意分擔(dān),即使前路是萬丈深淵。
眼眶驟然發(fā)熱。我猛地低下頭,借著去接那塊栗粉糕的動作,掩飾瞬間翻涌的情緒。糕點溫?zé)岬挠|感從指尖傳來,一直暖到心口。
“嗯?!?我低低應(yīng)了一聲,聲音有些發(fā)哽。將那口糕點塞入口中,清甜軟糯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他這份不動聲色、包容一切的信任與支持,比任何質(zhì)問都更讓我無地自容。
狄仁杰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吃完那塊糕點。昏黃的燭光在他清俊的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那雙洞察秋毫的眼睛里,此刻只有純粹的、不摻雜質(zhì)的關(guān)切和了然。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清越、卻帶著某種穿透力的簫聲,如同冰冷的溪流,突兀地、毫無征兆地灌入這間充滿藥味和短暫溫情的別院。
嗚咽般的調(diào)子,低沉徘徊,如同寒潭深處幽魂的低泣,每一個音符都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怨懟與冰冷的疏離。不是熟悉的《梅花三弄》或《平沙落雁》,而是一曲從未聽過的、充滿殺伐之氣的《十面埋伏》變調(diào)。
簫聲的來源很近,就在別院外那幾株開得正盛的桃樹下。
我霍然抬頭。狄仁杰也瞬間蹙緊了眉頭,循聲望向窗外。
只見朦朧的月色下,紛落的桃花瓣如同飄雪。一襲灼目的朱紅,靜靜佇立在虬枝盤曲的桃樹下。紅梟背對著窗欞,身形挺拔如松,手中那支通體瑩潤的玉簫正抵在唇邊。月光勾勒出他流暢而緊繃的下頜線,那襲紅衣在夜色中紅得刺目,仿佛燃燒的、孤寂的火焰。嗚咽的簫聲帶著凌厲的勁氣,絲絲縷縷穿透窗紙,如同無形的冰針,扎在皮膚上,帶來尖銳的刺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在警告。他在宣泄。他在用這充滿殺伐之氣的簫聲,無聲地宣告著他的存在,宣告著他洞悉一切,宣告著他被隔絕在外的憤怒與冰冷。那簫聲里的怨毒與寒意,比任何言語都更具穿透力,瞬間將狄仁杰帶來的那點溫情撕得粉碎。
狄仁杰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放下手中的糕點,目光銳利地投向窗外那抹孤絕的紅影,又轉(zhuǎn)向我,眼神復(fù)雜難辨。那眼神里有詢問,有擔(dān)憂,更有一絲對紅梟如此不加掩飾的敵意和威脅的凝重。
我緩緩站起身。手腕上那圈被楊通幽攥出的青紫指印,此刻在紅梟那充滿殺伐之氣的簫聲刺激下,隱隱作痛,仿佛被無形的烙鐵再次燙過。胸口被反噬的悶痛也隱隱泛起。
窗外,簫聲陡然拔高。如同金戈鐵馬驟然碰撞,發(fā)出刺耳的錚鳴。幾片靠近窗欞的桃花瓣,竟被那蘊(yùn)含內(nèi)勁的聲波震得粉碎,簌簌飄落。
風(fēng)暴,已在弦上。紅梟這冰冷刺骨的簫聲,如同暴風(fēng)雨前最后一聲凄厲的鴉啼,昭示著這短暫的、虛假的平靜,已然結(jié)束。
三日之期,步步驚心。這長安的月,已被濃重的血色陰云悄然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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