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的晨鐘穿透薄霧，余音裊裊，回蕩在朱雀大街兩側(cè)巍峨的坊墻之間。謝府的車駕平穩(wěn)地碾過清掃得纖塵不染的青石板路，駛向那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柄的太極宮。我端坐車內(nèi)，一身深紫色的三品朝服，金線繡制的麒麟踏云紋在晨光下流轉(zhuǎn)著內(nèi)斂的光華。腰間玉帶懸著那方青玉麒麟鎮(zhèn)紙——自紫微宮御書房那日后，它便取代了玉佩的位置，成為我須臾不離的信物。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麒麟溫潤昂首的輪廓，冰涼的觸感將一夜未眠的疲憊與別院藥味的苦澀暫時壓下。

朝堂之上，金碧輝煌。蟠龍柱高聳入藻井，御座之上，李隆基的面容在冕旒的珠玉垂簾后顯得模糊不清，只透出一股沉湎酒色后的虛浮倦怠?？諝饫飶浡埾严愕酿ビ襞c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暮氣。

“啟奏陛下！”兵部侍郎出列，聲音洪亮卻掩不住一絲急切，“范陽、平盧兩鎮(zhèn)今春軍餉，戶部已拖欠兩月有余！安祿山上表催請數(shù)次，言辭……已頗有不恭！長此以往，恐生禍端！” 話語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片低低的議論。

御座之上沉默片刻，才傳來李隆基略顯飄忽的聲音：“安卿……忠義體國，些許遲延，想是……戶部周轉(zhuǎn)不靈。著令加緊籌措便是?！?輕描淡寫，敷衍了事。

我垂手立于武將班列之首，眼觀鼻，鼻觀心。心中那潭冰水卻已泛起凜冽的寒意。忠義體國？那范陽雄兵秣馬厲兵之聲，早已透過謝家遍布朝野的耳目，清晰傳入耳中。昏聵至此！我微微側(cè)首，目光不著痕跡地掠過文官班列前端的狄仁杰。

狄仁杰亦正抬眼望來。隔著數(shù)丈距離，隔著殿內(nèi)沉滯的空氣，我們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沒有言語，沒有暗示。他清亮的眸子里，映著和我心底如出一轍的凝重與憂慮。那目光交匯的一瞬，仿佛無聲的密語已傳遞完畢——安祿山這頭猛虎的饑渴與爪牙，早已是我們心照不宣的危機。他幾不可察地對我微微頷首，那細微的動作里，是無需言說的默契與了然。

我隨即出列，袍袖輕振，步履沉穩(wěn)如山。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大殿：“陛下，范陽、平盧乃國之藩籬，軍心不可不穩(wěn)。臣以為，當由御史臺會同戶部，即刻徹查軍餉遲延根由，限五日之內(nèi)，將所欠餉銀如數(shù)撥付！逾期者，無論品階，依軍法論處！” 我頓了頓，目光如電，掃過幾位面露難色的戶部官員，語氣陡然轉(zhuǎn)沉，帶上鎮(zhèn)國大將軍不容置疑的鋒銳，“若戶部庫銀確有不足，便由臣左臺御史中丞署衙，自長安、洛陽兩地富商巨賈處‘勸捐’籌措！事關(guān)北疆安定，絕不容絲毫懈怠！” 最后一句斬釘截鐵，帶著金戈鐵馬的鏗鏘之音，震得殿內(nèi)嗡嗡作響。

方才還竊竊私語的朝堂瞬間鴉雀無聲。幾位戶部官員臉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李隆基在冕旒后似乎也怔了一下，隨即含糊道：“唔……謝卿所奏……甚為妥當。就……依此辦理?！?他揮了揮手，仿佛急于擺脫這煩人的政務(wù)。

我躬身領(lǐng)旨，退回班列。眼角的余光瞥見狄仁杰唇角那抹一閃而逝的、極其細微的贊許弧度。他亦隨之出列，條理清晰地補充了幾項核查細節(jié)，與我方才的強硬形成完美互補。朝堂之上，我們這對“謝狄雙璧”，一個如雷霆霹靂，一個似細雨春風，配合得天衣無縫，將一場可能引發(fā)邊鎮(zhèn)動蕩的危機，暫時扼殺于無形。然而，彼此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揚湯止沸，真正的火山，已在腳下隆隆作響。

退朝的鐘聲敲響。我并未隨人流涌出宮門，而是繞道去了偏殿的弘文館。館內(nèi)墨香濃郁，卷帙浩繁。白居易正埋首于一堆古籍之中，寬大的青色官袍襯得他身形愈發(fā)清瘦，眉頭緊鎖，似被某個典故所困。

“樂天兄好雅興，退朝了還在此處用功？”我笑著走近，隨手拿起案頭一卷攤開的《樂府詩集》。

白居易聞聲抬頭，見是我，眼中頓時漾開笑意，那點愁緒瞬間拋到九霄云外：“阿傾來得正好！快幫我看看這句‘蘭澤多芳草’的下句，我記得是‘采之欲遺誰’，可這版本……”他絮絮叨叨地指著書卷爭論起來。午后的陽光透過高窗，灑在他興奮的臉上，也落在我刻意舒展的眉宇間。我們談?wù)撝袈善截疲吩u著前朝詩賦，仿佛兩個最純粹的文人墨客。只有在某個瞬間，當我的目光掠過窗外宮墻那巍峨的陰影時，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才會在眼底深處掠過，又被完美的風流笑意掩蓋。

日影西斜。平康坊，醉音閣。雅間內(nèi)，絲竹盈耳，觥籌交錯。我換下了沉重的朝服，一身天青色的織錦圓領(lǐng)袍，外罩銀線暗繡云紋的素紗氅衣，斜倚在鋪著軟茵的胡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琉璃夜光杯。白居易正擊節(jié)高歌他新填的《長恨歌》片段，歌聲激越悲愴，引得幾位陪侍的妙齡樂師眼泛淚光。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 歌聲縈繞，那字字句句，如同無形的針，刺向心底某個刻意塵封的角落。楊玉環(huán)……馬嵬坡……楊通幽眉間那道暗紅的豎痕……我唇邊的笑意依舊慵懶風流，指尖卻無意識地收緊了杯壁，冰涼的琉璃硌著指腹。

“好！好一個‘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我朗聲贊道，將杯中琥珀色的葡萄美酒一飲而盡，壓下喉頭翻涌的澀意。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門口侍立的靖安司暗衛(wèi)，又掠過窗外樓下某個熟悉而警惕的身影——狄仁杰的人，總是如此周到。

“阿傾，此情此景，豈能無詩？”白居易興致高昂，將筆塞到我手中。

我提筆，沾墨，略一沉吟。筆走龍蛇，在雪白的宣紙上揮灑：

> 醉眼觀花花似霰，玉樓歌徹月如鉤。

> 霓裳曲斷香魂杳，猶抱琵琶說舊愁。

筆鋒落下“舊愁”二字，墨跡微洇。我將筆一擲，大笑：“獻丑了！不及樂天兄萬一！” 風流寫意，滿座皆贊。無人知曉，那“香魂杳”與“舊愁”背后，是怎樣的血海深仇與沉甸甸的承諾。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謝府那幽靜的別院，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將白日的喧囂浮華徹底吞噬。推開那扇沉重的花梨木門，濃烈苦澀的藥味混合著奇異冷香的氣息，瞬間將人包裹。楊通幽依舊沉睡在拔步床上，臉色在昏黃的燭光下蒼白得近乎透明，眉間那道暗紅豎痕如同干涸的傷口，皮膚下的金紋淡得幾乎看不見，唯有無名指指尖，一點微弱的金光如同風中的殘燭，時明時滅。

阿默無聲地呈上藥盞和清水，又指了指床頭小幾上一只剛剛?cè)急M的、刻滿符咒的青銅小香爐——那是壓制他體內(nèi)狂暴殘余力量的最后手段。我揮揮手，他躬身退下。

室內(nèi)死寂。唯有銅漏單調(diào)的滴水聲，嗒、嗒、嗒……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我坐到床邊，取出青玉小瓶。冰藍色的凝魂膏挑在指尖，帶著刺骨的寒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他眉心。這一次，那豎痕如同徹底枯死的藤蔓，毫無反應(yīng)。指尖渡入溫潤的內(nèi)力，試圖引動那沉寂的金紋，卻如石沉大海，只激起他喉間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嘆息般的呻吟。

“通幽……” 我低聲喚道，明知徒勞?？粗翢o生氣的臉，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反噬和紅梟捏碎玉佩時眼中焚毀一切的冰焰，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手腕上那圈青紫帶血的指印，隱隱作痛。

就在此時，書房方向傳來三長兩短的叩門暗號，急促而清晰。

我迅速收斂心神，替楊通幽掖好被角，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書房。推開門，上官婉兒已立于巨大的《山河社稷圖》前。她依舊一身素凈的月白襦裙，然而今夜，那雙鳳眸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燃燒著破釜沉舟的銳利光芒。她手中拿著一卷薄薄的、仿佛浸透了夜色的黑色帛書。

“如何？” 我反手關(guān)上厚重的門扉，隔絕內(nèi)外。

上官婉兒沒有廢話，將黑色帛書在書案上唰地展開。上面沒有文字，只有用極細的銀線繡成的、錯綜復(fù)雜的線條和標記點，構(gòu)成了一幅令人心悸的秘圖——太極宮及大明宮核心區(qū)域的詳細布局、金吾衛(wèi)巡防路線、內(nèi)侍監(jiān)更替時辰、甚至幾處隱秘的排水暗渠出口……纖毫畢現(xiàn)！在象征李隆基寢宮長生殿的位置，一個刺目的、用猩紅色絲線繡成的十字標記，如同凝固的血滴！

“長生殿，三日后子時三刻?！鄙瞎偻駜旱穆曇魤旱脴O低，卻字字如刀，切割著緊繃的空氣，“李隆基為‘祈?！瘲钐?，當夜必宿于長生殿偏殿暖閣，貼身侍衛(wèi)僅有心腹十二人輪值。亥時三刻，宮門下鑰，金吾衛(wèi)換防，其間有半炷香的空隙，守備最疏。我們的人，”她的指尖點在秘圖上一處不起眼的、標記著幾道水波紋的宮墻角落，“由此處暗渠潛入，直撲暖閣！動手必須快、準、絕！務(wù)必一擊斃命，不能給他任何呼救或觸發(fā)機關(guān)的機會！”

她的語速極快，條理清晰，每一個字都浸透著冰冷的殺意和千錘百煉的周密。這便是昔日執(zhí)掌內(nèi)廷生殺、掌控天下情報的上官婉兒，此刻褪去了所有掩飾，鋒芒畢露。

我凝視著那猩紅的十字標記，目光沿著銀線勾勒的致命路徑緩緩移動。心臟在胸腔中沉穩(wěn)而有力地搏動，沒有恐懼，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沸騰的殺伐決斷。指尖拂過圖上那幾處關(guān)鍵節(jié)點：“金吾衛(wèi)換防間隙的確認？內(nèi)侍監(jiān)的值守名單？還有……動手的人選？” 我的聲音同樣低沉平穩(wěn)。

“金吾衛(wèi)副統(tǒng)領(lǐng)崔器，是我們的人。名單在此。”上官婉兒遞過另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片，上面是幾個蠅頭小楷的名字?！爸劣趧邮值娜恕彼P眸微瞇，寒光四射，“必須是你我手中最利的那把刀，最啞的那個影子?！?/p>

我接過名單，目光飛快掃過那幾個名字，指尖在其中一個上輕輕一點。那人曾是楊玉環(huán)宮中極為低調(diào)的灑掃太監(jiān)，身手詭秘，對楊家姐弟忠心耿耿，且……是個真正的啞巴。上官婉兒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贊許。

“外圍接應(yīng)，阻斷援兵，由我的人負責?！蔽抑钢貓D上幾處關(guān)鍵通道和宮門，“事發(fā)之后，如何最快控制宮禁，彈壓可能的騷亂？”

“禁軍左衛(wèi)將軍陳玄禮，素來不滿李隆基寵信楊氏、怠慢朝政。我已握有他貪墨軍資、私蓄甲兵的鐵證?！鄙瞎偻駜捍浇枪雌鹨荒ū涞幕《?，“屆時，他會‘恰好’率部在附近‘操練’。一旦宮內(nèi)有變，他會‘忠君護駕’，第一時間封鎖宮門，穩(wěn)住局面！直到……”她的目光轉(zhuǎn)向地圖上象征神都洛陽的方向，眼中燃燒起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直到神都的‘鳳駕’降臨！”

鳳駕！則天陛下！

這兩個字如同最熾熱的炭火，瞬間點燃了我眼底深處壓抑許久的火焰。持身以正，守志以恒。紫微宮中那個玄衣身影的期許，玉麒麟沉甸甸的重量，此刻都化作了胸腔中奔涌的、足以焚毀一切腐朽的力量。

“好?！蔽页谅晳?yīng)道，指尖重重按在那猩紅的十字標記上，仿佛要將它烙印進靈魂深處?！叭罩?，子時三刻，長生殿暖閣，請陛下重臨紫宸，在此一舉！”

燭火猛地跳躍了一下，將我們兩人映在墻上的影子拉得如同欲擇人而噬的巨獸。上官婉兒眼中是玉石俱焚的瘋狂，我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兩張年輕的面孔在昏黃的光線下，被這驚世的密謀映照得如同修羅。

棋局已至中盤，落子無悔。賭注是這萬里河山，是所有人的性命，更是心中那幅未曾畫完的、屬于煌煌盛世的“頂頂厲害的畫”。窗外的長安夜色，沉靜如淵，卻不知這看似繁華的平靜之下，洶涌的暗流已化作滔天巨浪，即將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