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化不開的濃墨，沉沉壓在謝府最深處的密議堂。四壁無窗，唯有中央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幾盞獸首銅燈跳躍著幽藍(lán)色的火焰，將圍坐其旁的幾道身影拉得扭曲變形，如同蟄伏的鬼魅?？諝饫飶浡鴿庵氐哪?、冰冷的鐵器味，還有一股無聲流淌的、令人窒息的殺伐之氣。

我端坐主位，一身玄色勁裝，麒麟踏云的暗紋在幽藍(lán)燈火下若隱若現(xiàn)，如同蟄伏的兇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方溫潤的青玉麒麟，冰涼的觸感也無法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面前巨大的沙盤上，神都洛陽與長安的微縮城池星羅棋布，幾枚猩紅如血的玉質(zhì)小旗，正死死釘在幾處要害之上。

“……長生殿舊渠入口，凈渠奴‘老鬼’已確認(rèn)無誤。他手下三個水性最好、也最恨李隆基的崽子，三日前已潛入太液池底，熟悉路徑，只待信號?！?一個全身裹在黑色夜行衣里、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眼睛的影子，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在死寂中低低響起。他是“影”，謝家暗衛(wèi)之首，如同我手中最鋒利、最無聲的匕首。

“柳七娘那邊，‘流云閣’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三教九流，販夫走卒，皆是她耳目。三日前，戶部侍郎張謙府上新進(jìn)的那個波斯舞姬，是她的人。昨夜，張謙在書房密會范陽信使，所言所行，半個時辰后便已呈于柳七娘案頭。” 說話的是個面容普通、穿著文士青衫的中年人，代號“鷂”。他負(fù)責(zé)情報網(wǎng)絡(luò)的織造與梳理，其貌不揚(yáng)，卻是這盤棋上最關(guān)鍵的“眼睛”。

“安祿山那邊，糧草已暗中加撥兩成，由我們的人經(jīng)手，混入正常軍需?！?另一個身形微胖、穿著戶部小吏服飾的“賬房先生”接口，聲音平淡無波，“他麾下右先鋒史思明，其獨(dú)子好賭，在洛陽‘千金坊’欠下的三萬兩白銀，已由‘灰隼’接手。史思明……已是我們拴在安祿山身邊的一條狗?！?/p>

我凝神聽著，幽藍(lán)的燈火在深不見底的眸子里跳躍，如同冰封深淵下涌動的暗流。指尖在沙盤邊緣緩緩敲擊，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催命的鼓點(diǎn)。

“很好?！?我的聲音在幽閉的空間里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冰冷質(zhì)感，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眼睛’已明，‘刀’已備，‘狗’已拴。百日蟄伏，只為雷霆一擊。” 我的目光掃過沙盤上那枚釘在長生殿暖閣位置、猩紅得刺目的玉旗，“神都那邊，‘鳳駕’可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

“回稟家主，”影的聲音更低，“一切就緒。只待長安火起，神都便動！沿途州府關(guān)鍵隘口，皆已換上我們的人。狄閣老（狄仁杰之父）雖在洛陽休養(yǎng)，但其舊部……亦可為助力?！?他巧妙地提及了狄仁杰的父親，暗示著更深、更盤根錯節(jié)的布局。

百日！這被強(qiáng)行延長的百日，如同一柄懸在頭頂?shù)睦麆Γ踩缤粔K千鈞磨石，將這場謀反的殺局磨礪得更加鋒利、更加無懈可擊。每一步，都浸透著謝家數(shù)代積累的底蘊(yùn)與血腥。

“記住，”我的指尖重重按在那枚猩紅玉旗上，聲音陡然轉(zhuǎn)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dú)⒎?，“此局，只許成功，不許失??！事成，爾等皆為從龍功臣，封妻蔭子，光耀門楣！事敗……” 我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桌邊每一張或模糊或清晰的臉，“謝家暗衛(wèi)，從無活口落入敵手！該怎么做，不用我教！”

一股森寒刺骨的殺氣瞬間彌漫開來，空氣仿佛凝固成冰，桌邊幾人，包括“影”在內(nèi)，身體都不由自主地繃緊，眼中流露出敬畏與決死的寒光。

“是！屬下等，誓死追隨家主！百死無悔！” 低沉而整齊的應(yīng)諾聲在密室中回蕩，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我微微頷首，揮了揮手。幽藍(lán)的燈火搖曳，幾道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鬼魅，無聲無息地退下，厚重的石門悄然合攏，隔絕了內(nèi)外的世界。

密議堂內(nèi)只剩下我一人。巨大的沙盤在幽藍(lán)火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那枚猩紅的玉旗如同滴血的心臟，刺目地跳動著。緊繃了一夜的心神驟然松懈，帶來一陣深沉的疲憊。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眼，指尖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胸中那潭名為“謀反”的冰水，在殺伐決斷之下，亦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沉重與孤寂。

不知過了多久，我緩緩起身。推開沉重的石門，外面是謝府熟悉的、深夜的寂靜庭院。月華如水，灑在青石板路上，帶來一絲清涼。我沿著熟悉的游廊，走向自己居住的“傾云院”。白日里喧囂的府邸，此刻沉睡在靜謐之中，唯有巡夜侍衛(wèi)極輕微的腳步聲在遠(yuǎn)處響起。

推開傾云院書房的門，一股熟悉的墨香與冷冽的松柏氣息撲面而來。這是屬于我自己的空間，是唯一能卸下所有偽裝的地方。我疲憊地走到書案后，正欲喚人送些安神茶來——

“小傾?！?/p>

一個低沉、醇厚、帶著一絲沙啞和久違熟悉感的聲音，猝然在靜謐的書房角落響起。

那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耳邊，帶著一種穿透歲月塵埃的力量，狠狠撞入心湖。

我整個人猛地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指尖還停留在太陽穴的位置，卻已冰涼一片。

不可能！這個聲音……這個稱呼……

我霍然轉(zhuǎn)身，目光如電般射向聲音來源——書房靠窗的陰影里。

只見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正靜靜倚在窗欞邊。月光透過窗紗，勾勒出他清晰而深刻的輪廓。一身玄色輕甲，風(fēng)塵仆仆，甲葉在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肩甲和護(hù)腕處帶著明顯的磨損痕跡，沾著邊關(guān)特有的、洗不凈的沙塵氣息。腰間懸著一柄形制古樸的橫刀，刀鞘烏沉，隱隱透著一股飲血的煞氣。

他的臉，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中清晰呈現(xiàn)。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同刀削斧鑿，下頜線條剛毅而流暢。皮膚是久經(jīng)塞外風(fēng)沙磨礪出的、均勻的麥色，非但沒有絲毫粗糲感，反而更添一種沉凝如鐵的硬朗魅力。最令人心悸的是那雙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極深的墨色，沉淀著邊關(guān)的鐵與血，沉淀著風(fēng)霜磨礪出的沉穩(wěn)與銳利，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牢牢地鎖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一種久別重逢的復(fù)雜審視，還有一種……深埋在眼底、如同熔巖般滾燙、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壓抑了經(jīng)年的占有與渴念。

歲月洗去了少年時的青澀跳脫，只留下如山岳般沉穩(wěn)厚重的輪廓和更加迫人的氣勢。正是這張臉，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邊關(guān)送來的密報附圖上，正是這個人，牢牢掌控著帝國最精銳的北庭邊軍，是謝家在西北最堅實的屏障，也是我謀劃中不可或缺的、最鋒利的一把重劍。

謝鈞。

我的……兄長。

“鈞……鈞哥？” 干澀的聲音從喉嚨里艱難擠出，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胸腔里翻涌著巨大的驚愕、狂喜，以及一種被那灼熱目光刺穿的、極其微妙的悸動和……一絲本能的警惕。他怎么會在這里？何時回來的？邊關(guān)……

謝鈞沒有立刻回答。他緩緩直起身，玄甲輕碰，發(fā)出低沉的金屬摩擦聲。他邁步，從陰影里走出，步伐沉穩(wěn)如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弦上。那屬于邊關(guān)統(tǒng)帥的、帶著鐵血與風(fēng)沙的沉重壓迫感，隨著他的靠近，如同實質(zhì)般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書房。

他走到書案前，與我僅隔一步之遙。高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其中。那股混合著皮革、鋼鐵、塵土和淡淡血腥氣的、獨(dú)屬于邊關(guān)將領(lǐng)的凜冽氣息，霸道地侵入鼻腔。

他的目光依舊緊緊鎖著我，從我的眉眼，緩緩滑過鼻梁，落在略顯蒼白的唇上，最后停留在頸側(cè)那枚若隱若現(xiàn)的、被楊通幽昨夜情急之下咬出的淺淡齒痕上。那深邃的眼眸瞬間暗沉下去，如同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海面，翻涌起極其危險、極其濃烈的暗流，一股被強(qiáng)行壓抑的戾氣，如同出閘的兇獸，在他周身一閃而逝。

“幾年不見，”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緊繃的空氣上，“我的小傾……長大了?！?他的視線緩緩上移，重新落回我的眼睛，那目光銳利得如同能剝開所有偽裝，“也……學(xué)會藏心事了?！?/p>

他微微俯身，靠近。溫?zé)岬暮粑鼛е呹P(guān)風(fēng)塵的味道，若有似無地拂過我的耳廓。距離近得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濃密的睫毛，和他眼底深處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熔巖般滾燙的占有欲與掌控欲。

“告訴兄長，”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誘哄的磁性，卻又蘊(yùn)含著不容抗拒的強(qiáng)勢，“這長安的水，有多深？這盤你落子的棋……下到哪一步了？嗯？” 最后一個尾音微微上揚(yáng)，帶著一種久別重逢的親昵，也帶著一種兄長對幼弟……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

書房內(nèi)，月光清冷。他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帶著邊關(guān)的鐵血風(fēng)塵，帶著壓抑多年的灼熱目光，沉沉地壓了下來。那聲“小傾”，那眼底深處滾燙的占有，那毫不掩飾的掌控欲……如同最洶涌的暗流，瞬間將我從剛剛結(jié)束的殺伐密議中，卷入另一場更加洶涌、更加難以預(yù)測的情感漩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