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在蕭徹蒼白的臉上跳躍,金簪尖沁出的血珠順著他脖頸往下滑,滴在玄色龍袍上洇開深色的痕跡。沈清辭盯著那血珠,手抖得越來越厲害,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殺了我。"蕭徹突然往前送了送脖子,金簪又刺入半分。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燃著兩簇火,"用朕的血償沈家的債,你心里能好受些。"
沈清辭猛地后退半步,后腰傷口裂開的地方疼得她齜牙。蕭徹眼底的光暗下去,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不敢?"
"我為什么不敢?"沈清辭的聲音發(fā)顫,金簪卻怎么也遞不出去。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雪夜,她跪在養(yǎng)心殿外求見,蕭徹身邊的太監(jiān)隔著門縫說:"娘娘還是回去吧,陛下正與柳美人賞雪呢。"那天的雪片子砸在臉上,跟今天這金簪尖一樣涼。
"姐姐!"沈逸突然拽她的衣角。
沈清轉過頭,鐵盒里的荷包被弟弟放在手里,絲線磨得發(fā)亮。她接過來撕開里層,掉出半張泛黃的信紙,還有塊玉佩——是塊白玉麒麟佩,邊角磕了個小缺口。沈清辭的呼吸一下子停了,這玉佩是她及笄那年送給林文彥的生辰禮。
"這..."她指尖撫過玉佩缺口,那里還留著她當初刻字時不小心劃的痕跡,"他一直戴著?"
蕭徹蹲下來,從她手里拿過那張信紙。他斷指處的血滴在紙上,把暈開的墨跡又融了些。"這是林文彥的血書,"他聲音啞得像磨沙子,"先帝逼他寫假密信那日,他咬破手指寫的。"
沈清辭湊過去看,字跡歪歪扭扭,血漬糊了大半,勉強能看清"柳相脅..."、"徹兒..."幾個字,最底下還有兩個模糊的小字——"護辭"。
護辭?
沈清辭腦子里"嗡"的一聲,像有面鑼在敲。她想起去年在冷宮,張老頭偷偷給她塞了個藥包,哆嗦著說:"陛下深夜來慎刑司看過國公爺,跪著求先帝饒你性命,被打得渾身是血..."當時她只當是老糊涂了說胡話,現(xiàn)在想來...
"你..."沈清辭的金簪"哐當"掉在地上,"三年前你明明..."
"明明什么?"蕭徹撿起金簪塞回她手里,指腹擦過她掌心的繭子,"明明可以救你父親卻見死不救?還是明明知道你在冷宮吃苦卻從不去看你?"
沈清辭沒說話,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手背上滾燙。她想起冷宮那年冬天的炭盆總是滅的,可每天早上靴子里都會暖烘烘的;想起每次生病醒來,床邊總有碗還熱著的湯藥;想起有回她高燒說胡話,迷迷糊糊覺得有人用涼帕子給她擦額頭,手指上有股淡淡的龍涎香。
"是你..."沈清辭哽咽著說不出話。
蕭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嚇人。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隔著龍袍還能感覺到他擂鼓似的心跳。"你摸摸,"他的聲音發(fā)顫,眼睛紅得像兔子,"這里裝的是什么。從你十五歲爬樹掏鳥窩摔進我懷里那天起,就一直是你。"
沈清辭想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他的掌心燙得嚇人,斷指處的血蹭在她手背上,黏糊糊的。"先帝用你性命要挾我,"蕭徹的喉結滾了滾,"他說只要我乖乖聽話,就留你一命。我只能看著沈家滿門抄斬,只能把你關在冷宮假裝不在乎。"
"那柳如煙呢?"沈清辭猛地抬頭,眼淚還掛在睫毛上,"你和她在東宮的那些日子..."
蕭徹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松開她的手,從懷里掏出個小盒子,里面是支銅簪子,樣式普通,上面還缺了個珠花。"這是柳相的女兒柳如煙給我的,"他把簪子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她說只要我立她為后,就勸她父親放過你。"
沈清辭的目光落在銅簪上,突然想起三年前大婚那晚,蕭徹確實戴著這支簪子。當時她只當是他心上人所贈,氣得一夜沒合眼?,F(xiàn)在看來...
"我沒碰過她,"蕭徹的聲音突然軟下來,"清辭,我從來沒有..."
"閉嘴!"沈清辭捂住耳朵后退,后腰撞在挖開的墓坑邊,差點掉下去。蕭徹伸手抓住她的腰帶,兩人離得極近,她能聞到他身上龍涎香混著血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糕甜香。
沈清辭猛地去扒他的衣襟,蕭徹沒躲,任由她扯開自己的中衣。他胸口有道猙獰的疤,從鎖骨一直延伸到腰側,像條丑陋的蜈蚣。"這是..."她的指尖剛碰到疤痕,就被蕭徹抓住。
"柳相派人刺殺你那次,我替你擋的毒箭,"蕭徹的呼吸噴在她額頭,燙得她心慌,"太醫(yī)說再偏一寸就沒救了。"
沈清辭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砸在他胸口的疤痕上。她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聽說她被刺客重傷,蕭徹瘋了似的闖進冷宮,渾身濕透地跪在她床邊,抓著她的手直哆嗦。那時她以為他是惺惺作態(tài),現(xiàn)在才知道...
"兵符到底在哪?"沈清辭突然推開他,抹了把眼淚。后腰的傷口疼得她直抽氣,蕭徹趕緊扶住她,掌心貼在她滲血的地方。那里的布料早就濕透了,血順著他的指縫往下淌。
"在..."蕭徹突然皺緊眉頭,捂住自己的小腹。他臉色白得像紙,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滑。沈清辭這才發(fā)現(xiàn)他龍袍下擺有片深色的污漬,湊近了聞有股鐵銹味。
"你受傷了?"沈清辭的聲音有點抖。
蕭徹沒說話,突然咳出一口血,濺在她的囚服上。沈清辭嚇得扶住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渾身滾燙得嚇人。"你..."她剛想說什么,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火把光在林子里晃來晃去。
"是柳相的人!"蕭徹的親兵突然喊道,拔刀的聲音此起彼伏。
蕭徹把鐵盒塞進沈清辭懷里,推了她一把:"帶著你弟弟走!"
"那你怎么辦?"沈清辭抓住他的袖子,指節(jié)發(fā)白。
蕭徹笑了,笑容里帶著血腥味:"朕是天子,誰能動朕?"他突然湊到她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去養(yǎng)心殿東暖閣,從左數(shù)第三個地磚能撬開,兵符在里面。"
馬蹄聲越來越近,蕭徹突然拔出佩劍塞給她:"護好自己。"
沈清辭看著他染血的側臉,突然想起小時候在國子監(jiān),她被幾個公子哥欺負,蕭徹也是這樣擋在她身前,身上挨了好幾拳。那時他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卻總是笑著說:"別怕,有我。"
"蕭徹!"她突然喊道。
蕭徹回頭看她,眼睛在火把光下亮晶晶的。沈清辭突然踮起腳尖,飛快地在他側臉親了一下。那里有片溫熱的液體,不知道是血還是汗。
"我等你回來。"她說完,拉著沈逸就往林子深處跑。
身后傳來兵器碰撞的聲音,還有蕭徹一聲悶哼。沈清辭咬著牙沒回頭,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沈逸攥著她的手,小聲說:"姐姐,陛下會沒事的吧?"
沈清辭沒說話,只是跑得更快了。懷里的鐵盒硌著胸口,里面半塊發(fā)霉的桂花糕,是母親當年親手做的。她想起小時候,他們總搶她的桂花糕吃,蕭徹就會板著臉把自己的那份分給她。那時候的桂花糕真甜啊,甜得能粘住牙。
現(xiàn)在想來,有些味道,原來是要用一輩子來忘記的。
林子深處的霧氣像化不開的濃墨,沾在沈清辭的囚服上,冰涼刺骨。沈逸的小手在她掌心里抖得厲害,弟弟的指甲幾乎要嵌進她的皮肉里。
"姐姐,后面有腳步聲!"沈逸突然扯緊她的衣角。
沈清辭猛地回頭,火把光在霧中拉出長長的影子,兵器碰撞聲和慘叫聲被夜風撕成碎片,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她認出那是蕭徹親兵特有的狼嚎似的呼哨聲,此刻卻短促得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快走!"她拽著沈逸鉆進一片矮樹叢。
枯枝劃破手背,血珠滲出來,混著霧水往下淌。沈清辭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腔里回蕩,震得耳膜疼。懷里的鐵盒硌得肋骨生疼,里面林文彥的血書和那半塊發(fā)霉的桂花糕像是有了重量,墜得她喘不過氣。
"姐姐你看!"沈逸突然指向左前方。
濃霧里隱約有座破敗的山神廟,屋檐塌了一半,門口掛著的褪色幡旗在風里搖搖晃晃。沈清辭咬咬牙,拉著弟弟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那邊跑。剛到廟門口,就聽見身后傳來馬蹄踏碎枯枝的聲音。
"搜!仔細搜!"帶著柳相府標記的火把光越來越近。
沈清辭一把將沈逸推進神臺底下的破洞,自己剛想鉆進去,就聽見身后傳來刀鞘撞地的悶響。她猛地轉身,看見三個穿黑衣的蒙面人站在廟門口,手里的鋼刀在霧氣里泛著冷光。
"沈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吧。"領頭的黑衣人聲音嘶啞,像是被煙熏過。
沈清辭的手悄悄摸向腰間——那柄蕭徹塞給她的佩劍還在。她記得蕭徹教過她,遇到刺客要先刺馬眼,可現(xiàn)在他們是步行。
"我要是不呢?"她往后退了半步,后腰的傷口突然抽痛,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的衣服。
黑衣人冷笑一聲,突然舉起刀沖過來。沈清辭閉上眼,握緊劍柄猛地往前刺——預想中的撞擊沒有發(fā)生,反倒是聽見一聲悶哼和重物倒地的聲音。她睜開眼,看見蕭徹的親衛(wèi)統(tǒng)領林肅劍上滴血,身后躺著個黑衣人的尸體。
"夫人快隨屬下走!"林肅的甲胄上全是血,臉上劃了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蕭徹呢?"沈清辭的聲音發(fā)顫。
林肅的臉色白了白,避開她的目光:"陛下......陛下讓屬下先護您去養(yǎng)心殿。"
沈清辭突然拔腿就往廟外跑,林肅驚呼著追上來。剛跑出廟門,就看見遠處火把光中,一道玄色身影被圍在中間,像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孤舟。蕭徹的龍袍被撕開了好幾道口子,頭發(fā)散落在臉上,手里的劍拄在地上,每一次喘息都帶著血沫。
"放開他!"沈清辭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林肅沖了過去。
蕭徹猛地抬頭看她,眼睛在火把光下亮得嚇人。"回去!"他吼得撕心裂肺,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染紅了胸前的衣襟。
柳相府的侍衛(wèi)長獰笑著走近:"陛下還是束手就擒吧,柳相說了,留您全尸。"
沈清辭突然停下腳步,從懷里掏出鐵盒高高舉起:"你們要找的是這個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手里的鐵盒上。沈清辭看著蕭徹蒼白的臉,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先帝駕崩前留下密詔,說沈家若有后人手持鐵盒入宮,可憑里面的兵符調遣京畿衛(wèi)戍軍。"她故意說得很大聲,看著侍衛(wèi)們的臉色一點點變了。
侍衛(wèi)長的眼神閃爍不定:"胡說八道!兵符早就......"
"早就被蕭徹藏起來了是嗎?"沈清辭打斷他,一步步走向蕭徹,"可你們不知道,這鐵盒里不僅有兵符,還有先帝親筆寫下的罪己詔,承認當年誣陷沈家通敵叛國。"
蕭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別胡說!"他的聲音發(fā)顫,眼里是她從未見過的恐慌。
"我沒胡說。"沈清辭掙開他的手,將鐵盒舉到火把邊,"這里還有林文彥將軍的血書,字字句句都寫著柳相脅迫......"
一支羽箭突然從暗處射來,擦著沈清辭的耳邊飛過,釘在身后的樹干上,箭尾嗡嗡作響。她猛地轉頭,看見柳相府的二公子柳承站在不遠處的土坡上,手里的弓還沒放下。
"射她!"柳承的聲音尖利,"把鐵盒搶過來!"
箭矢破空聲瞬間灌滿了整片樹林。蕭徹突然將沈清辭緊緊護在懷里,用后背擋住飛來的箭雨。沈清辭聽見箭鏃刺入皮肉的聲音,一聲接一聲,像是在敲打著她的心臟。
"蕭徹......"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蕭徹低下頭,血順著他的下巴滴在她的臉上,溫熱的。"記住我說的話,"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養(yǎng)心殿東暖閣......第三個地磚......"
一支箭突然穿透他的胸膛,從他后背穿出來,離沈清辭的臉只有寸許。蕭徹的身體猛地一顫,抱著她的手臂卻收得更緊了。
"活下去......"他在她耳邊輕聲說,聲音輕得像嘆息。
沈清辭的眼淚突然就止住了。她抬起頭,看著蕭徹失去焦距的眼睛,突然從他懷里掙脫出來,撿起地上的佩劍。林肅驚呼著想上前,卻被她用眼神制止。
"柳相府的狗,"沈清辭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劍尖在火把光下閃著寒芒,"今天誰也別想走。"
她突然沖向柳承,速度快得像一陣風。侍衛(wèi)們舉刀砍來,她卻不躲不閃,任由刀鋒在胳膊上劃開深深的口子。血順著手臂往下淌,滴在佩劍上,發(fā)出嗤嗤的聲響。
"姐姐!"沈逸的驚呼聲從山神廟方向傳來。
沈清辭沒時間回頭,她能感覺到生命力正在從胳膊上的傷口流失,后腰的舊傷也疼得像是要裂開??伤荒芡?,蕭徹還躺在那里,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她。
柳承驚慌失措地后退,弓弦拉得滿滿的。沈清辭突然笑了,她想起小時候蕭徹教她的劍法——"遇到強敵,要攻其不備"。
她猛地矮身,避開羽箭,像只受傷的豹子撲向柳承。佩劍刺穿他喉嚨的時候,她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輕響。柳承的眼睛瞪得溜圓,鮮血噴了她滿臉。
侍衛(wèi)們突然停住了動作,驚恐地看著渾身是血的沈清辭。她擦掉臉上的血,舉起還在滴血的劍,一步步走向蕭徹倒下的地方。
"誰敢動他,"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殺了他全家。"
遠處突然傳來密集的馬蹄聲,比剛才柳相府的人更多,更整齊。沈清辭抬頭,看見火把光組成的長龍正在往這邊移動,最前面那面旗幟上,繡著沈家世代相傳的麒麟圖案。
"是......是沈家舊部!"林肅突然跪了下來,聲音哽咽。
沈清辭沒說話,只是跪下來,小心地將蕭徹抱進懷里。他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變冷,后背上插滿了箭,像是刺猬。她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那里還殘留著她剛才留下的溫度。
"我說了會等你回來,"她哽咽著說,"你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
懷里的人突然動了動手指,微弱地抓住了她的衣袖。沈清辭驚喜地抬頭,看見蕭徹的眼睛微微睜開了一條縫。
"桂花糕......"他翕動著嘴唇,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你藏哪兒了......"
沈清辭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砸在他的臉上。她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鐵盒,拿出那半塊發(fā)霉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遞到他嘴邊。
"在這里,"她哽咽著說,"我一直留著......"
蕭徹沒再說話,只是抓著她衣袖的手突然垂了下去。沈清辭看著他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突然就笑了。
原來有些味道,真的要用一輩子來忘記。而有些人,要用兩輩子來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