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把《月亮與六便士》翻到第214頁時，窗外飄起了雨。

書頁間夾著的那片玫瑰花瓣已經(jīng)干枯得幾乎透明，葉脈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蛛網(wǎng)般的紋路。她盯著那句被蘇玫用紅筆圈起來的話——"在愛情的事上如果你考慮起自尊心來，那只能有一個原因：實際上你還是最愛自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頁腳，那里有個小小的、墨水暈染開的痕跡，像是誰的手指曾在此處停留太久。

"沈知微！"

教室后門傳來陸驍?shù)穆曇簟Ｋе@球，校服外套隨意地搭在肩上，發(fā)梢還滴著水，顯然是剛從球場回來。沈知微合上書，面無表情地抬頭。

"問你個事兒。"陸驍拉開她前桌的椅子反著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笑容燦爛得刺眼，"玫姐喜歡什么顏色？"

沈知微的鋼筆尖在紙上洇出一團墨跡："不知道。"

"別這么冷淡嘛。"陸驍從口袋里掏出一盒檸檬糖推過來，"下周她生日，我想送條絲巾。"

糖盒是半透明的淺黃色，和蘇玫昨天用的那款檸檬味氣泡水顏色一模一樣。沈知微盯著糖盒看了兩秒，突然想起蘇玫喂她吃薄荷糖時，指尖曾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下唇。

"紅色。"她聽見自己說。

"真的？"陸驍眼睛一亮，"我看她經(jīng)常穿黑色。"

沈知微的拇指指甲掐進食指指腹："她的紋身是玫瑰。"

"對哦！"陸驍一拍腦袋，"她鎖骨那個紋身超性感——"

鋼筆突然從沈知微指間滑落，筆帽彈開的聲響打斷了陸驍?shù)脑?。墨水濺在課桌上，像一灘凝固的血。

"抱歉，"沈知微彎腰去撿筆，"手滑。"

陸驍訕訕地摸了摸鼻子："那……她喜歡什么類型的電影？文藝片？動作片？"

"不知道。"

"平時除了理發(fā)還喜歡做什么？"

"不知道。"

"有沒有特別愛吃的甜品？"

"不知道。"

陸驍終于察覺到了不對勁："你們不是挺熟的嗎？"

沈知微把鋼筆重重插回筆袋："我只是去剪頭發(fā)。"

上課鈴適時響起，陸驍悻悻地回了座位。沈知微盯著黑板，粉筆灰在陽光里漂浮，像一場微型雪暴。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確實不知道蘇玫喜歡什么電影、什么甜品，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

雨越下越大，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將世界分割成模糊的色塊。

"玫鬼理發(fā)"的風鈴被雨水打濕，響聲變得沉悶。沈知微推門時，蘇玫正踮腳整理貨架頂層的染發(fā)劑，黑色背心隨著動作掀起，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腰——那里新添了一道淤青，形狀像個月牙。

"歡迎光——"蘇玫回頭，紅發(fā)在空中劃出半個圓弧，"哦？"

沈知微把滴水的傘插進門邊的傘架："路過。"

"傘挺眼熟。"蘇玫跳下凳子，光腳踩在瓷磚地上，"上周四落我這的那把？"

沈知微沒接話。她的目光落在收銀臺的新擺設(shè)上——一個巴掌大的水晶球，里面封著一朵迷你紅玫瑰，底座刻著"To My Rose"。

"陸驍送的？"她聽見自己問。

蘇玫正在擦手，聞言動作一頓："吃醋了？"

"隨便問問。"

"昨天送的。"蘇玫隨手撥弄了一下水晶球，里面的假雪紛紛揚揚落下，"說是提前準備的生日禮物。"

沈知微的喉嚨發(fā)緊："你生日什么時候？"

"真想知道？"蘇玫突然靠近，帶著染發(fā)劑和薄荷糖的氣息，"拿情報來換。"

"什么情報？"

蘇玫的指尖點上她的眉心："比如，為什么突然關(guān)心我生日？"

沈知微別過臉："陸驍問的。"

"哦——"蘇玫拖長音調(diào)，"所以是替別人問的？"

水晶球里的假雪緩緩沉降。沈知微盯著那朵永不凋謝的玫瑰，突然問："你喜歡什么顏色？"

"嗯？"

"顏色。"沈知微機械地重復，"除了紅色。"

蘇玫歪頭看她，紅發(fā)垂落肩頭："今天怎么這么好奇？"

"隨便問問。"

"紫色。"蘇玫突然說，"薰衣草那種灰紫色。"

沈知微點點頭，從書包里掏出筆記本記下。蘇玫挑眉，伸手按住她的筆："等等，你這是在做調(diào)查報告？"

"只是記一下。"沈知微的耳根發(fā)熱，"免得下次有人問……"

"還有人要問？"蘇玫瞇起眼睛，"誰？"

沈知微抿緊嘴唇。她總不能說是自己想問。

"電影呢？"她生硬地轉(zhuǎn)移話題，"喜歡什么類型？"

蘇玫抱起手臂："陸驍讓你問的？"

"不是。"

"那為什么突然——"

"只是好奇。"沈知微打斷她，"不想說就算了。"

理發(fā)店陷入短暫的沉默。雨聲填補了空白，水滴從屋檐墜落，在窗臺上敲出斷續(xù)的節(jié)奏。蘇玫突然轉(zhuǎn)身走向里間："進來。"

沈知微跟著她穿過珠簾。儲藏室比想象中整潔，一面墻上貼滿了照片——大多是發(fā)型設(shè)計圖，角落里卻有幾張泛黃的老照片。蘇玫從架子上取下一臺老式投影儀。

"我喜歡的電影。"她按下開關(guān)，光束投射在空白墻面上，"自己看。"

黑白影像流淌開來。是《羅馬假日》，奧黛麗·赫本騎著摩托車穿過西班牙廣場，短發(fā)在風中飛揚。沈知微怔住了——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

"失望了？"蘇玫靠在墻邊，光影在她臉上游移，"以為我會選什么？《這個殺手不太冷》？"

沈知微沒回答。她盯著赫本飾演的公主剪短頭發(fā)的那個鏡頭，突然明白了什么。

"甜品。"她輕聲問，"喜歡什么甜品？"

蘇玫關(guān)掉投影儀。黑暗中，她的聲音格外清晰："栗子蛋糕，不要奶油。"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上周五蘇玫留給她的那塊，確實被刮掉了所有奶油。

"還有什么想問的？"蘇玫的聲音突然很近，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比如我喜歡的季節(jié)？星座？血型？"

沈知微的背抵著貨架，金屬邊緣硌得肩胛骨生疼。黑暗中，蘇玫的呼吸噴在她頸側(cè)，溫熱而潮濕。

"沒有。"她撒謊。

"撒謊。"蘇玫的指尖劃過她的手腕，停在脈搏處，"你心跳加速了。"

儲藏室的門突然被推開，光線刺入黑暗。

"玫姐！染發(fā)膏到貨了——"快遞員的聲音戛然而止，"呃，打擾了？"

蘇玫從容地退開："放門口就行。"

沈知微趁機溜出儲藏室，額頭上的汗已經(jīng)涼透。她抓起書包就要走，卻被蘇玫拽住手腕。

"最后一個問題。"蘇玫的聲音很輕，卻不容拒絕，"為什么突然想知道這些？"

沈知微看著兩人交疊的手，蘇玫的指甲油有些剝落，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摩擦過。

"因為……"她艱難地開口，"陸驍要送你禮物。"

蘇玫松開手，笑容淡了幾分："這樣啊。"

雨停了。陽光穿透云層，在水晶球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沈知微站在門口，突然回頭："你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蘇玫正在整理染發(fā)膏，聞言頭也不抬："你猜。"

"九月？十月？"

"不對。"

"夏天？"

"再猜。"

沈知微咬了咬下唇："是不是……已經(jīng)過了？"

蘇玫終于抬頭，紅發(fā)在陽光下像燃燒的火焰："你希望它已經(jīng)過了，還是還沒到？"

這個問題像一把小刀，精準地扎進沈知微的心臟。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騙你的。"蘇玫突然笑了，"我從來不過生日。"

沈知微愣在原地。

"但如果你愿意，"蘇玫轉(zhuǎn)身走向工作臺，聲音飄過來，"今年的可以破例。"

玻璃門關(guān)上時，風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沈知微站在人行道上，看著自己的倒影映在"玫鬼理發(fā)"的招牌上，被雨水扭曲成模糊的形狀。

她的書包里，那本《月亮與六便士》第214頁的玫瑰花瓣，不知何時碎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