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玻璃門被推開時，冷風(fēng)裹挾著潮濕的氣息灌了進來。沈知微抬起頭，視線從賬本上挪開，看向門口——不是期待中的紅發(fā)，而是一個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衣領(lǐng)上沾著油漬，手里拎著半瓶廉價白酒。

"歡迎光臨。"她機械地說，手指悄悄移到柜臺下的報警按鈕旁。

男人瞇著眼打量她，目光在她胸前的工牌上停留了幾秒："學(xué)生?。窟@么晚還打工？"

沈知微沒回答，只是把收銀臺的抽屜往里推了推："需要什么？"

"一包紅雙喜。"男人打了個酒嗝，手指在玻璃柜臺上敲出油膩的聲響，"再要個打火機。"

沈知微轉(zhuǎn)身去拿煙，后頸的碎發(fā)因為連續(xù)幾晚的夜班而顯得有些毛躁。她數(shù)著柜子里的存貨——紅雙喜還剩三包，蘇玫常抽的那個薄荷爆珠卻已經(jīng)斷貨兩天了。

"小姑娘挺漂亮啊。"男人突然湊近，酒氣噴在她耳側(cè)，"有男朋友沒？"

沈知微的手指一頓，煙盒邊緣在她掌心勒出一道白痕。她想起上周五蘇玫也是這樣突然靠近，但氣息里是染發(fā)劑的化學(xué)甜香，而不是這種令人作嘔的酒精發(fā)酵味。

"三十五塊。"她把煙扔在柜臺上，聲音冷得像冰。

男人訕笑著掏錢，紙幣上沾著可疑的污漬。沈知微用兩根手指夾過來，丟進收銀機，然后從身后的貨架上取下一瓶礦泉水："贈品。"

她沒說這是過期三天的處理品。

男人走后，沈知微用消毒濕巾擦了擦手，然后從書包里摸出《月亮與六便士》。書頁已經(jīng)翻得有些軟了，第214頁的玫瑰花瓣碎屑掉出來，落在收銀臺上。她盯著那句被紅筆圈起來的話看了許久，直到視線模糊。

手機震動起來，是鬧鐘——凌晨兩點，該補貨了。

沈知微拖著腳凳走向飲料區(qū)，膝蓋上的淤青還沒消，每走一步都隱隱作痛。這是前天晚上父親踹的，因為她"回家太晚吵人睡覺"。貨架最上層需要踮腳才能夠到，她伸長手臂去拿一罐咖啡，突然聽到玻璃門又被推開。

"歡迎光——"

聲音卡在喉嚨里。

蘇玫站在門口，紅發(fā)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和脖頸上。她沒打傘，黑色皮夾克上綴滿水珠，像披了一層星屑。

"找到你了。"她說。

沈知微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咖啡罐的拉環(huán)："要買什么？"

"這個。"蘇玫走到柜臺前，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已經(jīng)壓扁的薄荷爆珠，"全市斷貨，就你家還有。"

沈知微看著那盒煙——是她上周特意藏起來的最后一包，標(biāo)簽上還用鉛筆做了記號。

"賣完了。"她說。

蘇玫挑眉，突然俯身越過柜臺，手臂擦過沈知微的耳側(cè)，直接拉開后面的柜門："那這是什么？"

三包薄荷爆珠整齊地躺在存貨區(qū)，沈知微昨晚剛補的貨。

"新到的。"她嘴硬。

"撒謊。"蘇玫抽出一包，指甲在條形碼上刮了刮，"這盒的批次號和我上周買的一模一樣。"

沈知微的耳根發(fā)燙。她轉(zhuǎn)身去整理貨架，故意把罐頭擺得嘩啦響："愛買不買。"

蘇玫沒動，只是靠在收銀臺邊，拆開煙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卻不點燃。便利店的熒光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沈知微腳邊。

"為什么躲我？"她突然問。

沈知微的手停在貨架上："沒有。"

"七天。"蘇玫的聲音很輕，"你以前每周至少來三次。"

罐頭從沈知微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發(fā)出悶響。她彎腰去撿，后頸的衣領(lǐng)隨著動作微微敞開，露出一小片尚未消退的淤紫。

蘇玫的煙掉在了地上。

"誰干的？"她問，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沈知微直起身，把罐頭放回貨架："摔的。"

"同樣的謊言說兩次就沒意思了。"蘇玫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讓人疼痛，"你爸？"

沈知微掙了一下，沒掙脫："不關(guān)你的事。"

"確實不關(guān)我的事。"蘇玫松開手，從錢包里抽出幾張鈔票拍在柜臺上，"這些夠買你今晚的時間嗎？"

沈知微盯著那幾張紅色紙幣，喉嚨發(fā)緊："什么意思？"

"提前下班。"蘇玫把煙塞回口袋，"我?guī)闳€地方。"

機車引擎的轟鳴撕裂了夜的寂靜。沈知微坐在后座，雙手虛扶著蘇玫的腰，指尖距離那件黑色皮夾克只有幾毫米。蘇玫的紅發(fā)在風(fēng)中飛揚，有幾縷掃過她的臉頰，帶著雨水和薄荷的氣息。

"抱緊。"蘇玫頭也不回地說，"掉下去我可不管。"

沈知微猶豫了一下，慢慢環(huán)住她的腰。蘇玫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后腰的肌肉隨著呼吸微微起伏。沈知微突然想起那天在儲藏室，黑暗中蘇玫的呼吸噴在她頸側(cè)的感覺。

機車最終停在了江邊的一座廢棄燈塔前。蘇玫熄了火，從座位底下摸出兩罐啤酒："給。"

沈知微沒接："我不喝酒。"

"果汁也行。"蘇玫變魔術(shù)似的又掏出一盒檸檬茶，"早知道你這么難伺候就該帶熱牛奶。"

燈塔年久失修，鐵質(zhì)旋梯踩上去會發(fā)出危險的吱呀聲。沈知微跟在蘇玫身后，看著她的紅發(fā)在月光下變成暗紅色，像是凝固的血。

頂層視野開闊，整條江的夜景盡收眼底。蘇玫坐在欄桿上，雙腿懸空，絲毫不在意腳下幾十米的落差。她拉開啤酒罐，泡沫溢出來沾在手指上。

"我以前常來這兒。"她突然說，"高中退學(xué)那會兒。"

沈知微靠在墻邊，檸檬茶的吸管被她咬得扁平："為什么退學(xué)？"

"叛逆期唄。"蘇玫輕笑，"覺得全世界都欠我的。"

江風(fēng)拂過，帶著水腥味和遠處貨輪的汽笛聲。沈知微看著蘇玫的側(cè)臉，月光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細小的陰影。

"你呢？"蘇玫轉(zhuǎn)頭看她，"為什么突然打兩份工？"

沈知微的指尖一顫。她沒想到蘇玫連這個都知道。

"缺錢。"她含糊地說。

"撒謊。"蘇玫晃了晃啤酒罐，"你爸雖然是個混蛋，但給你的生活費足夠。"

沈知微不說話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球鞋，鞋尖已經(jīng)有些開膠，是上周被父親用煙頭燙的。

"是為了躲我？"蘇玫的聲音突然靠近。

沈知微抬頭，發(fā)現(xiàn)蘇玫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紅發(fā)被江風(fēng)吹得凌亂，有幾絲粘在唇邊。她下意識伸手想幫對方撥開，卻在半路停住，轉(zhuǎn)而指向遠處的江面："有船。"

蘇玫抓住她的手腕，沒讓她逃開："沈知微。"

月光太亮，沈知微能看清蘇玫睫毛上凝結(jié)的細小水珠，可能是雨，也可能是夜露。

"你是不是……"蘇玫的拇指在她腕骨上輕輕摩挲，"在準(zhǔn)備什么？"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確實在攢錢——為了那條在珠寶店櫥窗里看到的銀質(zhì)鎖骨鏈，設(shè)計簡約，吊墜是一彎小小的月亮，價格抵得上她三個月的兼職收入。比陸驍?shù)乃蛸F十倍。

"沒有。"她別過臉。

蘇玫突然笑了，松開她的手腕："行，不說拉倒。"

她轉(zhuǎn)身走回欄桿邊，從口袋里摸出什么東西拋過來。沈知微接住，是一把黃銅鑰匙。

"我公寓的備用鑰匙。"蘇玫背對著她說，"下次挨打了就去那兒，比便利店安全。"

沈知微攥緊鑰匙，金屬邊緣硌得掌心發(fā)疼："為什么給我？"

"投資。"蘇玫仰頭喝完最后一口啤酒，罐子在她手里被捏扁，"等你考上大學(xué)，我要收利息的。"

遠處傳來鐘樓的報時聲，凌晨四點。沈知微突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父親。

蘇玫瞥了一眼屏幕："要回去了？"

沈知微點點頭。

"我送你。"

"不用。"沈知微把鑰匙塞進書包最里層，"我自己打車。"

蘇玫沒堅持，只是從皮夾克內(nèi)袋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她："夜班補貼。"

盒子里是一副無線耳機。

"保護聽力。"蘇玫輕描淡寫地說，"左耳本來就不好，別再把右耳也毀了。"

沈知微想說太貴重了不能收，但蘇玫已經(jīng)跨上機車，引擎的轟鳴蓋過了所有言語。紅發(fā)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弧線，轉(zhuǎn)眼就消失在街道盡頭。

耳機盒底部貼著一張便簽，上面是蘇玫潦草的字跡：

"下次見面，我要聽你用它放《月光》。"

沈知微站在路燈下，突然意識到自己忘了問——

是貝多芬的《月光》，還是德彪西的？